2016年11月1日 星期二

開放式領養的複雜算術


兒子4歲時一次突然爬進我懷裡撒嬌道:“愛咪,假裝我是妳的寶貝孩子,好嗎?”

我強忍熱淚一時手足無措,兒子的“真正”母親霍莉就在半掩房門外的沙發讀報。

我抱起他躲到房間最遠的陰暗角落,確定外面看不見也聽不見後,我親吻他,在他耳邊悄聲說道:“你就是我的寶貝兒子呀,你知道我永遠永遠都會愛著你的。”

我內心感到無比狂喜與極端愧疚。



※※※※※※※※※※※※



有人比喻:“生育子女就好比讓妳的心離開身體到處亂跑一樣。”

20出頭意外懷孕時,我還是個大學生,我的計畫是研究所而非結婚,更沒當母親的打算。因為不願墮胎,領養是唯一選擇。

那時我沒聽過上面關於生育子女的比喻,領養只是紙上談兵的簡單算術:“我懷孕了但無法養育子女”與“有人渴望子女卻無法懷孕”是皆大歡喜的相互平衡。

我和男友在輔導下精心挑選孩子未來的父母候選,並一起擬定包含111個私密問題的問卷調查。

然而誕生的神奇改變一切,我不再只是一個仍想繼續學業的大學生,更是一個要將離開自己身體的心送人、從此永不再見的母親。

一個原以為簡單的領養簽字,現在突然無比艱難。我簽了名,卻無法開口說出願意放棄孩子的話;在場所有人離開讓我獨自思決,然而數小時後我仍舊只能流淚,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如此反覆多次,每次最後仍帶著孩子回家。

在送養輔導中,一個準備練習是:想像當妳簽字送走孩子後,妳將如何渡過剩餘的那天?

然而一個20出頭的新媽媽如何能憑空想像那未知的傷痛?只有經過歲月,那不斷累積的未知數才慢慢浮現。

我讓霍莉帶走孩子一晚,看我能否應付,第二天她從鄰市來電:“妳要我現在帶他回去嗎?”

“要、要,求妳現在就帶他回來!”我淚流大叫,然而我強迫自己沒接起電話。

那時我就已預知這將是我一生最艱鉅的克服與無法預知的悔痛。



※※※※※※※※※※※※



霍莉開玩笑說:開放式領養至少妳知道孩子的親生母正在學校努力拼功課,而非躲在暗處千方百計地想要奪回兒子。

傳統的封閉式領養,親生母往往變成一個激發想像、充滿誘惑的謎。

我珍惜與兒子相處的機會,但每次拜訪又往往手足無措無所適從,害怕對他顯露太多或太少的關懷──我從不知如何為人母,如今卻要在別人的家庭扮演一個曖昧不明的母親角色。

一個放棄孩子又定期回來陪他玩的母親,應該有著什麼樣的舉止與態度?

當兒子還小時,有時隔一段長時再來,我總是訝異他還記得我,一次玩電玩他告訴我,他電玩的密碼是“辛辛那提”,因為那是我的城市,也是他的出生地。後來我才知道,霍莉常告訴他一些關於我的事,並鼓勵他跟我建立感情關係。

我很感佩霍莉的慷慨勇敢,但有時候我又不免沮畏艱難,覺得還是封閉式領養的“一了百了、長痛不如短痛”容易些──我不必一再回來面對自己的愧疚傷痛;不必在抱緊他時渴望全心全意愛他,但又不敢;不必擔心總有一天他會突然問我為什麼能夠放棄他,“因為妳愛我不夠深嗎?”

然而我已經放棄過他一次了,又怎麼能再次放棄?



那次在房間偷偷說我愛你之事霍莉想必知道了,後來不久拜訪時她開始建議我獨自帶兒子出去玩,讓我們能單獨自由地去探索及建立彼此關係。

於是我帶他去公園盪鞦韆、溜滑梯,帶他去樹林散步探險,慢慢試著在開放領養的複雜算術及錯綜矛盾情感中,學習如何能依舊真心勇敢地去愛!



(註:素材來自紐約時報Modern Love專欄文,Open Adoption: Not So Simple Math By AMY SEEK

延伸閱讀:愛的表記

2016年10月11日 星期二

次心房之愛


她的纖指輕撫你肩,一個看似平常小動作,你轉頭向她,她倩笑回望,交接眼光爆放出小小的慾望火花。

她看來二十下旬,正全力衝刺事業,聰明、能幹、大志、美麗,最重要的是她懂得不溫不火地擅用那美麗。她的前程將會遠大,我知道,因為我也曾經是這樣一個女子。

她想必是你最新的紅袖“愛徒”,一個你大力提拔、精心調教的中層新秀。也許你也每個禮拜跟她咖啡個談?你向來喜歡不按牌理地聆聽中層主管,讓你覺得是個民主的企業領導;同時一邊你又亦師亦友地關懷調教,喜歡受寵若驚的青眸閃亮出希望、興奮與崇拜。

你自負一個優秀總裁最重要的是能激發員工。

不過你激發的不只是員工,還有你自己的男性ego──心理與生理。

其實這些我都不應意外,因為我也曾經是你的一個愛徒,充滿憧憬的雙眸也被你激亮過希望、興奮與崇拜。

還有愛,改變我人生旅程的愛。

意外與否,我身不由己地走出窗外,高處不勝寒的陽台夜空萬頃卻不見星光,只有腳底下俗世的萬盞燈火。

半小時後你追蹤而來,心虛冷落了我,“不冷嗎?當心著涼!”你展手環抱加倍溫柔地說。

從前這時候我就會投桃報李地擺臉色給你看,如今我主動貼懷笑說:“現在這樣不冷了。”

不再年輕氣盛的我已懂得,真誠的關懷無論如何必須禮遇。

你的嘴在我耳鬢溫存廝磨,熟悉的刮鬍水氣息彷彿又透出絲絲陌生的女性香水,但我知道那只是心理作怪。

“我們該進去了,如果妳願意,我們可以再待半小時就走。”你終於說。

我點頭謝謝你的體貼犧牲,知道你多愛悠游於集會焦點。





我坐在檯前卸妝,你從鏡中帶笑走來,手持酒杯、目露慾光。

“看來妳需要點男性的效勞。”你說著放下酒杯幫我摘去耳環項鍊。

你拉下晚服親吻裸肩,迫不及待移下胸部,“看來妳這裡也需要點男性的效勞,嗯?”說著聲音慾濁低啞。

以前我會沒好氣地萬般刁難,因為憤怒被充當代慾又不願明言,但現在我玩笑地抗議:“陳先生,我娘說那裡不能隨便讓男人效勞!”

“難道一個很愛很愛妳的男人也不行嗎?”你配合著低笑回道。

“哈,愛我?娘也說那得先寫下來永久存證才算數!”

“何止寫下來,簽名蓋章兼註冊我那一樣少過?”

“那是以前不算,你今天還沒寫過!”

你二話不說隨即拿筆在我手心寫下:XXX很愛XXX,還畫顆心圈起。

我嘟嘴嬌嗔:“這樣叫我怎麼永久存證?”

“囉嗦,那妳就別洗手嘛!”

兩人大笑擁倒,過後你抱住我的臉深情一吻,鄭重說道:“妳應該知道,我真心愛妳,永遠永遠,除了妳,不會再有別的女人!”

從前的我會懷疑這大半是政治手腕,因為你需要一個全心全意愛你的妻,你要她相信你也是全心全意地愛著她,“你有什麼資格說這樣的話,當你還在慾望別的女人,還仍舊需要許多許多其他女人的青睞與崇拜,你如何保證自己不會一時太入戲順手牽羊?”我心中會義憤填膺地質問。

但經過這些年,終於我相信你的真誠、相信你的愛,只不過‧‧‧

經過這些年,我也才終於明瞭:你生命中最重要的愛是被許多人喜愛與崇拜,這是你人生最大的動力與詛咒,像你這樣的男人所能給予任何一個單獨女人的只是次心房之愛。

激情過後,你滿足沉睡,房內薄月如水,有一種微涼的澄靜。

在這澄靜一刻我驀然醒悟:晚上自己感到的妒羨,不僅因你慾望她,還因為她仍是初春自由繽紛的彩蝶,而我是一隻華麗、尊貴,然而無法再御風翔舞的標本。

也許這樣譬喻並不公平,蝴蝶本無辜,而我是自願的。

以我女人全心全意的愛,換來你男人的次心房之愛。

延伸閱讀:愛的表記

2016年8月18日 星期四

初二那年我殺了人(下)



4



家中氣氛每況愈下,爸藉應酬天天酒醉晚歸,在客廳沙發倒下呼呼大睡,媽在房內隔空號令我叫他回房睡,半天叫不醒後她又要我幫他倒茶蓋毯。

我極其厭煩,總是粗聲厭氣不情不願,惹得她又罵我:這個家都維持不下去了,你還在擺什麼少爺架子?

有時候爸回來早些沒那麼醉,便興沖沖地要跟我父子談心:跟我講他小時父母早逝的辛酸奮鬥史,跟我講他對我的遠大期望。

平常他很少關心我,這些酒醉後驟然的掏心掏肺讓我覺得彆扭排斥。

但有時我也忍不住誇口說畢業後我要北上考進全國最好高中,將來還要出國留學拿博士。

爸很高興大讚我有志氣自信,“不愧是我高某的兒子,只要你有能力,爸就是做牛做馬也供你唸!”

他以為我渴望北上及出國只因上進有志氣。

天暖日長後我開始每天放學後又留下繼續唸書,有時唸到教室太暗了還移到外面走廊繼續。常常回到家媽已吃飽飯菜都涼了,她問我為什麼這麼晚,用懷疑的眼光抱怨:“家裡有自己房間書桌,要唸書不能回家吃飽飯再唸?”

可是我喜歡那獨自在漸暗校園啃書的孤苦奮鬥感,每次飢腸轆轆地踩著自行車回家,心裡卻澎湃著興奮難抑的正能量。

月考後學校讓我們幾個重點初二班參加初三的高中模擬考,我出乎意外地一馬當先考了個第三十八名,本來模擬考只有前十名有獎品,但學校頒了個特別獎給我,從來沒有初二生考過前五十名。

從此我更加迷醉啃書,發誓今後每次月考都要第一,不像家中烏煙瘴氣世界的苦悶無奈,唸書的世界是那樣光潔明亮,近乎理想國的正義公平,只要你肯吃苦努力,你的心血就能很快得到好成績的報酬。

有 些同學開始學我放學後又留下繼續自習,我憤怒地發現包括楊玉茹。自從我對她臭臉相向後她反而越來越注意我,不斷製造機會碰見想挑引我的注意。幾乎每次我去 上廁所回途一定會碰見她,現在她不敢再朝我微笑招呼,故作伶仃無辜的小鹿斑比狀,總是低著頭沿牆走;有時在教室突然轉身我也會瞧見她剛從我身上轉開眼光。

不久家中風雲又起,有人跟媽打小報告,說爸與那女人還在藕斷絲連偷偷幽會,爸堅決否認,兩人又大吵一晚。媽不斷說這次她不再原諒,只有離婚,最後爸也說他也受不了這樣三天兩頭的無理取鬧,要離婚就離吧!

之後爸又“出差”消失數天,我連帶倒楣地吃了幾天便當及剩菜冷飯。媽說她走了之後,你爸是整天只顧自己上班喝酒的,哪會管你飯吃了沒學費有沒有繳,到時候你就知道現在多好命!

講得我害怕起來,擔心我努力目標的北部高中及將來的出國留學將因此功虧一簣,我告訴自己,若真有那麼一天,活著還有什麼意義,不如乾脆拿刀去跟那女人拼了!

隔幾天一到教室,我突然發現座位抽屜裡有張卡片裝在空白信封內,卡上畫著白鴿飛向燦爛朝陽,下面寫著:親愛的朋友別灰心放棄,在夜最黑暗的時候,黎明已經不遠了!

沒有留言署名,但我馬上知道是誰,七竅生煙暴怒,恨不得立即走去將卡片扔到她臉上!

這賤女人,竟來可憐我,妳算什麼東西?

那天放學後自習時,我藉上廁所溜到車棚,趁四下無人匆忙將楊玉茹自行車的後胎放氣。

我從沒幹過這種事嚇得心砰砰狂跳,過後又自悔魯莽,萬一被查出不等於搬磚砸腳自暴家醜?

然而一開了頭我卻上癮般無法自制,之後只要在車棚看見楊玉茹的自行車且四下無人,就忍不住衝動上前狠踢一腳。



5



然而夜路走多了終要遇鬼,一天我踢倒楊玉茹自行車,走至自車後轉身看見她一臉驚訝地呆立棚口處望著我,我強自鎮定低頭假裝沒看見,若無其事地騎上車離去,她也沒開口指責,但睜睜立在原處看我。

沒幾天傍晚自習後我去車棚取車回家,才剛開了鎖就見楊玉茹從牆角現身朝我走來,我暗叫一聲不好──她帶人來報復堵我!

然而她一人獨自走至面前,“我有話跟你說‧‧‧”說著聲音微弱頓止,她伸手遞來。

我一見又是張空白信封,不覺大叫一聲:“我就知道是妳!”

“不是‧‧‧有些事我想解釋‧‧‧”她說著已快速將信塞進我書包。

我頓時光火將信又拿出往她臉上扔去,破罵:“解釋個屁,妳這賤人,跟妳媽一樣下賤,將來也一樣不守婦道紅杏出牆!”

這一言語粗暴霎時星火燎原,體內積壓的憤恨如火山爆發,我著魔般上前甩她巴掌,她驚叫閃躲,結果一掌打中她硬頭,我惱得隨即又踢她一腳,這次她疼叫蹲下抱著小腿埋首哭了起來。

我這才彷彿夢饜初醒,驚恐轉身騎上車逃逸,到了車棚口我不放心地轉身回看,見她還蹲在地上抱著小腿。

驀地良知一刺,我慢下考慮回頭,但隨即對她的怒厭潮湧上來──這賤人罪有應得!──我加速踩踏離開。

還沒回到家,已然懊悔不已,在心中看見自己臉紅羞愧地罰站講台,底下同學竊竊私語掩嘴恥笑‧‧‧沒想到周誠表面優秀背地裡竟這樣流氓‧‧‧聽說是因為他爸跟楊玉茹的媽在“通奸”‧‧‧嘻嘻,妳怎麼這麼獃連通奸都不懂!‧‧‧

第二天我在學校如坐針毯等待處刑,沒想到楊玉茹的座位卻一直空缺無人。

難道我這一掌一腳竟把她打傷了,還是她故意裝傷要把事情鬧大?我惶懼起來。隔天楊玉茹依然請假沒來,又過了一天消息才傳到學校:她前兩天在家吞安眠藥自殺!

我聽了心中轟雷一響,萬籟俱寂──你死定了,你一生也將就此完了!

那天放學我沒留下自習逕直回家,疲憊不堪地回房爬上床。

在床上卻了無睡意輾轉反側,無法相信世事的詭譎多變──昨天我還是重點中學的拔尖績優生,今天已變成逼死同學的少年殺人犯,僅僅一天之隔,卻如此天壤之別?

就因為一時失控的一掌一腿?

我想起吳剛的校外弟兄,也許她自殺是因為他們?也許他們最近再度堵她?‧‧‧然而即使如此,罪魁禍首還不仍舊是我?

我想起昨晚自己還在害怕被罰站講臺,還以為那就是天大的不幸與恥辱──不覺淒然自嘲一笑。

然而自責自疚同時我又忍不住憤恨起楊玉茹,也許她自殺只是為了陷害我?一開始先吸引我的注意,然後在抽屜放卡片刺激我,最後到車棚誘騙我失控出手,一切都是步步計劃的圈套?

晚餐時媽進來叫我,我說吃不下,她在床沿坐下問我是不是生病了,摸摸我的頭。

不知過了多久我迷糊睡去,昏寐中不斷搥心自責:你怎麼會弄成這樣?看你怎麼辦?你這一生完了,不會有北部高中、不會有出國留學!你將成為少年殺人犯,也許你會進監獄!

怎麼辦?怎麼辦?‧‧‧殺人犯!‧‧‧你一生完了!──腦內一聲聲搥擂逼問。

急得我怒氣填胸,狂聲大喊:我只想好好唸書,進最好高中、將來出國留學,這什麼世界,為什麼連這樣也不行?為什麼不讓我好好唸書,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房內燈光一亮,我驚醒過來,發現自己淚流滿面,哭噎得喘不過氣。

爸媽一臉驚懼,直問我怎麼了,那裡不對?

我無法言語,無法停止抽泣,彷彿內心深處狂洪潰堤,萬濤奔騰無法阻擋。

爸嚇得載我去醫院掛急診,醫生查不出什麼,開了安眠藥,要我回家好好睡一覺。

我看著那一包安眠藥,覺得非常諷刺,好像報應在邀請我吃了它自行了斷,但我終究一顆都沒吃,大哭後精疲力盡全身虛脫,我只想睡覺。

隔天醒來房中大亮,顯然已日上三竿,媽在床旁見我甦醒,說:“你覺得怎樣?好一點沒?已經幫你請了假,這兩天就在家好好休息,有沒有想吃什麼,媽給你弄。”

我搖搖頭,心裡平靜而絕望地想著:你可以在家裡裝病,但你逃不了,該來的終會來的。



6



然而在家休養的幾天什麼都沒有發生,沒有警察上門,也沒有校方電話。

週一我回到學校才聽到進一步消息:楊玉茹獲救沒死,已經出院回家,但休學不會回來了。

我如逢大赦鬆了口氣,但知道事情不會就這樣輕易干休,我考慮是否該及時主動自首懺悔,或許可以減輕罪責?但一整天躊躇徘徊,無論如何提不起勇氣。

然而一天兩天過去,仍毫無動靜,然後一週兩週。

怎麼會這樣,為什麼遲遲不發動,他們葫蘆裡究竟玩什麼技倆?

一天我頓然醒悟,一定是楊玉茹的媽先私下找上爸,爸想辦法幫我化解了,事情才沒有公開。

難怪他這一陣子不再每晚酒醉回家,難怪他跟媽總是背著我竊竊私語在討論什麼,難怪他們不追問為什麼那天我會突然發狂地痛哭大叫!

沒想竟這樣輕易地死裡逃生安然過關,我不禁感激落淚在床前跪下發誓:爸我一定不會辜負你的期望,我會考上最好高中大學,然後出國拿到博士學位。

慢慢地我的生活恢復正常,爸也恢復以前的夜夜醉歸,爸媽也恢復從前三天兩吵的離婚邊緣。

然而經過這一震撼我的童年驟然結束,我開始以一個青少年蛻變的心慢慢學會不再背負父母的情感包袱。

一年後我如願考上北部最好高中,十年後出國留學。

下學期楊玉茹轉學另一較差中學,我從此沒再見過她,許多年我告訴自己:不是你的錯,其實你也是個受害者,要怪罪就怪罪她媽吧!

學成就業後一年我回國探望母病,留在故鄉的吳剛為我辦了個初中同學會。當年楊玉茹自殺後不久,他跑來跟我撇清,說其實他根本沒有叫校外弟兄堵過她,他那樣說只是為了安撫我。我相信他,但兩人仍從此漸漸疏遠,畢業後也沒保持連繫。

同學會的最大新聞是楊玉茹上個月死了,三十歲不到,因嗑藥超量。

她休學後只有一個住附近的同學涂明惠跟她有連絡,涂明惠告訴大家自殺後楊玉茹一度自閉,不和人說話也足不出戶,復學後就判若兩人,不再文靜靦腆,也不再好好唸書,開始不良少女之途,高中就會喝酒嗑藥,好像還曾經懷孕墮過胎‧‧‧

大家搖頭嘆息,不少男生記起她的當年外號“楊貴妃”,有幾個笑著承認那曾經是他們年少的綺想對象,然後有人記起我跟她還曾是一對,於是有人笑著起鬨:“是不是還送過她成對的情人原子筆,趕快從實招來!”

我笑著沒說什麼。

“一定是真的!”涂明惠說,“所有同學中她只跟我問起過你一人,還不只一次呢,有一次她說她早知道你一定會考上北部最好高中,還知道你將來會出國留學拿博士!”

我心頭一顫,驀地看見她抱腿蹲在暮靄蒼茫的車棚裡。

隨即有人問起當年她到底為什麼自殺?似乎從來沒聽過任何明確原因。

涂明惠說:“我問過她,她不肯說,只說沒什麼特別原因,我聽我爸媽說,好像她跟她媽之間有問題,兩人感情不好,她爸又長年在外地工作‧‧‧”

我猛覺當心一掌,震得胸口緊繃喘不過氣,我強忍坐著,等話題又轉到別處才歉笑起身。

在洗手間我洗了臉,呆呆望著鏡中水滴繽紛陌生的臉──原來是她‧‧‧原來竟是她!

同時震撼又彷彿並不意外。

這十多年來,她不斷出現在我噩夢中──有時像小鹿斑比怯怯地垂首沿牆走,更多時候只是遠遠蹲著一個小女孩,抱著腿埋首啜泣。

說噩夢其實並非恐怖讓你尖叫哭喊,而是夢裡總瀰漫著一股懾人心魄的困疚不安,讓你醒來後瞪著天花板悵惘許久。

也許我心底早知道當年並不是爸幫忙化解過關,是楊玉茹根本從沒說出我破壞她自行車又打她的一連串霸凌。

我想她欣賞同情我,所以先有偷留卡片安慰,後又寫信想化解我的仇恨,想告訴我她瞭解我的苦悶憤怒,因為她自己也是同樣的受害者。

而情竇朦朧的我想必也身不由己地隱約被“楊貴妃”吸引,但這只讓我惶恐地更加痛恨她,將所有對她母親及爸媽的憤怒全轉移到她一人身上。

十多年來這噩夢陰魂不散地一再重複,因為我心底一直知道,那天在車棚當她蹲在地上哭泣而我卻加速騎車逃逸時,也許法律上我並沒有殺人,但在道德上卻殺死了一顆心。

而她仍舊默默無言地原諒了我。

經過大半生,如今的我才明白,她的原諒是如來佛的神掌,就算我有孫悟空的通天本領,也一輩子無法逃脫。


延伸閱讀:入畫桃花源

2016年8月15日 星期一

初二那年我殺了人(上)


初二那年我平靜的童年晴天霹靂結束,一個震撼的意外打擊導致學年結束前我害死了一個人。


沒有罪證沒有屍首,也沒有任何懲罰。


一直我告訴自己,別自我誇張,根本不是你的錯,其實你也是受害者。


但英諺有云:Old sins cast long shadows──許多年後我才發現:那些你自以為幸運逃過的罪惡才真正代價高深。


齊天大聖翻了十萬八千里的跟斗,自以為飄洋過海遠走無蹤,然而卻始終沒逃出如來佛的手掌心。





1





從小因長相討喜又伶牙俐嘴,所有親朋長輩總稱讚我聰明,我也不負眾望地小學六年幾乎每學期第一。也許就因此養成了自負好強的個性。


畢業後父母將我遷籍舅舅家,得以進入本城最好中學,重點學校人多競爭強,我不再每學期第一,但仍是拔尖績優生。


我最大的競爭是同班女生盧芳,她文科強我數理,兩人常交換拿第一。


中學生半大不小漸曉人事,同學間最喜歡玩配對遊戲,背地裡謠傳誰愛誰、誰跟誰又是一對。其實在那保守年代都是空穴來風,不過加油添醋嚼舌胡鬧。


初二後我跟盧芳開始被同學送做堆。其實我情竇未開對她沒任何感覺,但也不排斥。因為除非謠傳的對象太難堪,被配對是風光之事,只有受矚目的風雲人物大家才有興趣謠傳配對。


一 天下課時我一人站在室外走廊,一群女同學從廁所方向走來,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又不斷帶笑瞄我。我心裡正奇怪,其中一位何素珍脫群走來,酸溜溜地笑說:“高誠 我問你,上星期我那麼好心代你值日,又擦黑板又掃地又倒垃圾,你自己說感激不盡,怎麼你有了高檔的迪士尼原子筆送人,沒想到我卻只送楊玉茹一個人?你很偏 心喲!”


何素珍住我家附近兩人從小認識,平常你來我往鬥嘴玩笑慣了,但這次我卻一反常態地臉紅舌結答不出話。


她意味深長注視我片刻,得意地一笑走開,重新加入那群女同學,我聽見她們吱吱喳喳後齊聲大笑起來。


沒幾天全班同學也都津津樂道最新流言:號外、號外!高誠移情別戀愛上楊玉茹,送她成對的情人原子筆。


楊玉茹是這學期才轉來的新生,說起來我的確跟她有段不為人知的淵源。


註冊日那天我爸意外自告奮勇載我去學校,平常他忙於工作很少管我的事,途中他異常地關問我許多學校功課事,然後不顧我反對堅持帶我先去一個新同學家。


“她剛轉學來又是女生,帶你去彼此先認識一下,以後你要多照顧人家。”


開門的是一個明豔妖嬈的高挑婦人,嬌滴滴地和爸熱情招呼,然後用同樣甜蜜蜜腔調不斷誇讚我,好像知道很多我的事,又鄭重其事地拜托我關照她女兒。


爸在一旁也不斷堆笑幫腔,露出一副我沒見過的喜癢難禁模樣。


這不尋常且氣氛詭異的會面讓我彆扭地木臉沉默。


一旁楊玉茹像她媽一樣身材高挑,但從頭到尾也跟我一樣默默無語。


開學後楊玉茹功課平平,但不像她媽,非常安靜寡言,見到我只是和善地面帶微笑。只有一次月考後放學在自行車棚遇見,她主動開口恭喜我考第一,我隨便謝聲裝作彷彿沒去過她家那段淵源,此後她很識相不再主動找我說話。


不過我聽到有些不安份的男生愛背後議論她,將她暱名楊貴妃,說她已經開始發育有胸部了。


其實我一向比何素珍還伶牙俐齒,她的調侃平常絕難不倒我,一定隨即反擊譏笑回去:“楊玉茹用什麼原子筆干我屁事,妳這麼愛男生送妳原子筆嗎?要不要我幫妳宣傳一下看有哪個男生想送妳?”


但前不久我偶而注意到楊玉茹竟用跟我一樣的計算紙,那是爸辦公室的舊表格,我不禁想起註冊日那天情景,心頭有股不安預感。


當何素珍冷不防地譏諷我送楊玉茹原子筆時,我心裡雷轟一聲呆住──這進口的迪士尼卡通人物原子筆是爸最近去省政府出差帶回來的。


當時媽還不以為然說:“小孩子寫功課用那麼好的原子筆做什麼?”


爸特地解釋會後晚餐剛好在餐廳底樓的書店看見,一時興起就買了。其實不僅是媽,連我也有點莫名其妙,他出差向來很少買禮物回來,更別提特意買給我了。


何素珍以為我一反常態舌結是被一語道破做賊心虛,她哪知道我正經歷短短人生最大的一個震撼:爸爸一定跟楊玉茹的媽“有染”!


雖然“有染”的確實意義是什麼,十四歲晚熟的我猶朦朦朧朧一知半解。





2





那之後楊玉茹原本和善的微笑驟然變質,讓我討厭。


不久她將她的迪士尼原子筆收起來不用,這也激怒我:我一直倔強地繼續用我的,跟同學說誰都可以買這種原子筆,干我屁事!她故意收起來不正是欲蓋彌彰,好像很喜歡被謠傳跟我成對一樣?


我想起男同學說她已經開始有胸部,覺得這證明了她儘管表面裝乖,其實骨子裡跟她媽一樣是下賤的壞女人!


我開始碰見她時用鄙怒的眼光回應她的微笑。


隔壁班的表弟吳剛聽見謠傳,也來調侃我“有眼光,挑上楊貴妃”。


我氣得破口大罵:下三濫的賤人、賤婢‧‧‧──儘管一些名詞我根本不確實知道意義!


吳剛很驚訝我反常的激烈言詞,拍拍我肩膀說:“表弟,大家不過開開玩笑尋樂子,何必這麼認真!”


吳剛其實跟我沒真正親戚關係,但他媽跟我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閨蜜,我叫她阿姨。我跟吳剛同年同月生,我還比他大半個月,我叫他表弟,他不服氣也叫我表弟。


我們從小同學,他本來跟我一樣是頂尖績優生,但四五年級開始抽高迷上打籃球,不再那麼關心學業,中學後更是漸漸變成常惹麻煩的大哥型人物。


不過我們一直關係良好,他魁梧自信交遊廣闊,常跟人說誰敢欺侮我表弟,一定叫他好看!


吳剛的勸言讓我赧顏,苦悶的我忍不住想告訴他為什麼,然而終究還是欲言又止,開不了口。


不久媽也開始懷疑,一天在飯桌她醋勁十足地抱怨楊玉茹的媽老是打電話找爸幫忙,“你是她什麼人?她僱包商要找你,廁所漏水也要找你,每次嗲聲嗲氣地高課長長、高課長短,別人的老公她叫得那麼甜蜜?”


從累積的片段言談我拼湊出,原來楊家一搬來就翻修屋子,她媽輾轉找上在縣政府建管處當課長的爸幫忙。


爸解釋她先生在外地工作,她一個婦人家無力督管整個工程。媽意味深長地白了他一眼。


“哎呀,妳這麼小氣幹嘛?我不過是舉手之勞,更何況還是我們兒子的同學!”


聽到這句我終於忍不住啪聲用力將湯匙放下,爸媽同時轉頭驚訝看我,媽開口罵我吃飯一點規矩都沒有。


我忍氣嘟著嘴。


“你媽講的話你聽見沒?給我抬頭挺胸坐好,一點坐相都沒有!”


我臭著一張臉沒回應。


片刻爸憤力拍桌,厲聲問:“我問你的話你聽見沒?”


我嚇得全身一震,從小爸很少管教我,也很少發脾氣,但他一發火就雷霆萬鈞。


我嗡聲回答聽見了,但腔調還是不由自主地有點倔硬。


“太久沒管教了,你都快爬到我頭上了,飯不要吃了,回你房間地上給我跪好,等我吃飽飯再好好收拾你!”


我起身回房,憤怒淚水奪眶而出,我張著嘴哽咽,極力控制自己不哭出聲來。我知道他為什麼反常小題大作地大發雷霆,我倔恨地站立房內表達不滿,但終究害怕爸突然進來,最後還是懦弱跪下。


房外爸媽絮絮叨叨的談論聲模糊傳來,我跪了許久腳都發麻了才有人開門進來。


沒想到竟是媽,她在床沿坐下開始抱怨我這麼大了還一點事不懂,數落半天才嘆口氣說:“起來把臉洗一洗,去吃飯吧!”


我洗完臉戰戰兢兢回到客廳,才發現爸早出門走了。





3





之後媽繼續三不五時吃醋抱怨,爸繼續裝聾作啞敷衍搪塞,我則有時憤慨萬千,有時惶恐憂懼,有時為自己的懦弱而內疚矛盾。


過完年下學期開學不久,一晚終於東窗事發,媽朋友的朋友看見爸和那女人去城郊溫泉“開房間”,媽放下電話立即去爸書桌翻箱倒櫃,居然給她搜出一封情書來。


“她是唯一能瞭解你的人,那我們十幾年夫妻算什麼?”媽憤怒地把信紙丟到爸臉上。


整晚我關在自己房裡聽他們激烈爭吵,除了害怕還不斷自疚自責,為什麼沒有勇氣早說出來,阻止它發生呢?


第二天放學回到家,意外地屋內冷清無人,我不動聲色地去附近有可能的鄰居處繞了一圈也沒看到媽,忐忑不安等到晚飯時刻還是沒人回來。


最後我騎自行車回到學校附近,在一巷口遠遠看見媽的自行車停在舅舅家大門口,我下車佇立進退兩難,不知該怎麼辦。


就這樣惶恐地呆望舅舅家不知有多久,那暮靄蒼茫中孤伶伶的一輛自行車,是我一輩子沒齒難忘的悲哀畫面。


末了我又一個人騎上車回家,一路上不斷伸手偷偷抹淚。


許久媽才終於回來,買了飯盒,母子倆默默無語吃著,她沒說爸去哪兒了,我也不敢問。


但數天後爸彷彿若無其事地回家了,後來我才隱約聽到媽把舅舅姑姑找了出來代表雙方家長協議(兩邊祖父母都已過世),結果是爸發誓斷絕關係不再見面。


然而家中氣氛已然改變,不時籠罩著一股陰沉氣壓,稍有風言風語便立時雷雨交加。


一次爸出門,媽叫我跟蹤看他去哪,我本能地拒絕,她把我數落一頓,說要不是為了我,她早離婚走了,我竟還這麼醉生夢死不識好歹。


可是當我為她同仇敵愾,粗聲粗氣地回應爸,她又罵我沒大沒小無法無天。


好在學校同學不知情,還在興致勃勃謠傳我跟楊玉茹的好事,只有吳剛一人因為他媽的關係知道了,跑來安慰我。


我終於有了發洩機會,從註冊日被帶去楊玉茹家開始,一五一十說了個淋漓痛快。


吳剛對楊玉茹的媽很有興趣,好奇地問我她長得什麼樣,“是不是像崔姬那樣很騷的女人?”崔姬是當年電視上的性感豔星。


我忍不住又把楊玉茹臭罵一頓,說她如何故意把迪士尼原子筆收起來,好讓同學真以為是我送她的。


越說越義憤填膺欲罷不能,我問吳剛能不能找他“弟兄”,好好教訓她一頓。


吳剛跟我說過,他有一幫換帖的校外弟兄,要是有同學敢得罪他,不久放學後就會被他們“堵人”。


吳剛有點驚訝,說:“她看起來乖乖的,有這麼嚴重嗎?”


我聽不得這話,炸了起來揭穿她只是表面裝乖,其實連胸部都有了,又描繪最近我不理她之後,她怎麼開始處心積慮製造機會碰見我,一次還企圖跟我講話。


沒想到吳剛聽著竟好笑起來,見我臉上變色才轉而拍肩安撫我,說一切他會處理,又叮嚀我別煩惱耽誤學業。


此後我每天既興奮又膽顫地牽掛等待,每次看到楊玉茹偽善的微笑,我心裡便憤恨地想像她被那群校外弟兄堵人羞辱的情景,不覺大快人心!


然而兩個禮拜毫無動靜,我去提醒吳剛,他說他並沒忘記,但弟兄們平常南征北討要事太多,教訓楊玉茹這種小事只能等空檔找機會,他叫我放心他自有安排。


又好一陣子過去楊玉茹看來依然故我,我忍不住又去問吳剛,大出意外他竟說已經教訓過她了。


“因為看在女生份上,沒太為難她,不過嚇嚇她,叫她安份點別亂招蜂引蝶,若是那裡真癢需要男人,可以找他們幫忙!”吳剛說著邪邪地撇嘴壞笑。


我大失所望,這聽來完全不是我想像的教訓。


而且我也懷疑,是真有此事,還是吳剛在敷衍找台階下,他的校外弟兄不過是吹牛?

     

      初二那年我殺了人(下)

 

延伸閱讀:入畫桃花源

2016年7月6日 星期三

只陪睡不賣淫的依偎女


薩曼莎是個有健身文憑的奧勒崗州女孩,31152公分,那種笑容甜美、嬌小可愛的鄰家女孩。


但她卻有個極不尋常的職業,她陪人睡覺,但不賣淫。


薩曼莎是個只陪睡不賣淫的職業依偎女。


她的店“跟我依偎”,在波特蘭市一購物中心,店內有三間房,她或其他三名女性員工可陪你摟抱安睡,每15分鐘15美元,一次最長可達五小時。


顧客男女不拘,得先刷牙、穿乾淨衣服,還必須提供證件。


在房間內你能自由選擇親暱聊天、唱歌、下棋,或嘗試五十多種不同姿勢的依偎摟抱,目的是讓你在人體親密接觸的溫馨中安睡或紓壓充電。


許多研究發現依偎摟抱對心理健康極重要,親密溫馨的接觸會發情感荷爾蒙oxytocin,使人感到溫暖安諧,即使摟抱對象只是貓狗寵物或布偶。


在實驗室中與母親隔離的幼猴會緊抱布毯來補償母愛的溫暖懷抱。


然而在生活中許多人卻長期缺乏溫馨的親密摟抱,譬如喪偶獨居老人、憂鬱症自閉症等心疾患者或因長相肢體殘缺而受到漠視者。


即使一般大眾,也不少因婚姻問題而長期缺乏溫馨摟抱。


職業依偎近兩年在美國新興火熱,從業者大部份女性,也有少數男性,但收入遠不如。不少是像薩曼莎這樣有大學文憑的高教育者,2012年就開始的杰奎琳還是羅切斯特大學的研究生。


據說創始者是個舊金山的心理咨商師,他發現許多患者更需要的是定期的TLCTender Loving Care),無奈法規不允許咨商師提供親密接觸。


法規當然有其道理。雖然警局不取締守法的單純依偎,許多人仍將它視為掛羊頭賣狗肉,或者軟性賣淫。


許多男性顧客也的確居心不良,雖然明文規定:不准性點碰觸。


最近一兼差大學女生在網上發表首次經驗,她到旅館陪一中年男子偎睡過夜,她穿著睡衣、胸罩內藏噴椒,但一整夜對方不斷朝她軟性地毛手揩油,雖然報酬$325美元,她覺得比端盤子打工還難賺。


薩曼莎未雨綢繆,定下許多規範預防,譬如:她不接受過夜依偎,也不到客戶處,除非是已熟悉信任者。加州的一間依偎店只提供大躺椅而無床,員工也一律穿著統一的保守制服,藉此驅逐色情,加強專業形象。


然而即使主客雙方都居心純良,男女摟抱也當然免不了會有“自然反應”,薩曼莎的對策是:換個姿勢,引開注意力。


全美16州至少有數千人因好奇而嘗試,有些還因此上癮,大力推崇它的溫馨療效。因快速火紅,網絡還衍生出社交軟件及網站,幫業餘者尋找同城愛好,據說每天有近萬人使用。


然而另一方面也有些人認為,職業依偎比賣淫更糟,即使沒性行為;因為它比賣淫更親密,更接近情感上的出軌。譬如,大概沒女人能忍受自己丈夫長期使用這種服務吧?


薩曼莎很幸運,她媽及男友都瞭解並全力支持她。


她相信職業依偎只要有嚴謹規範與正確方法,是個能幫助許多人的有意義服務。


2016年6月6日 星期一

愛的遺容


他從外地趕回時,妻子已經嚥了氣。

“去看看她吧,不曉得走前多想見你一面呢!”岳母帶他進入房間時這麼說。

圍繞死者身邊的親友同時讓開,他走去她身畔坐下,眾人默默退出,讓他和亡妻獨處最後一刻。

他掀開妻子臉上白布,她醜陋的遺容讓他大為震撼。

僵瘦雙頰,變了色的牙齒暴突出來──這完全不是他記憶中的妻子,她雖非美人,但一直給人端淑溫婉印象,然而死亡將她相貌中的些許鼠相給扭曲放大,凍結起來。

這些年他大半在外,表面上是因事業關係不得不,只有他們夫妻倆知悉內幕。

這不是我想要記住她的最後模樣!──他近乎憤慨地伸手去合攏妻子的嘴唇,但手一放開,強行合攏的嘴又緩緩張開。他再把它合攏,又張開。

如此固執反覆多次,直到他沮喪地接受:你無法對抗死亡!

“飛機上沒睡好吧,先吃點東西,再去好好休息一下。”岳母開門進來。

突然她驚呼起來:“你沒回來前她死不瞑目呀,現在你來這麼一照面,她的遺容就變成這麼安詳了,這樣就好‧‧‧這樣就好,她心滿意足了‧‧‧”說著跪倒哽泣起來。

他張口剛想解釋,卻驀地看見妻子遺容:雖然嘴唇還固執地張開,但原先臉上僵醜的線條彷彿真柔和了許多。

他無言地合上嘴,跟著落下淚來。


(改寫自川端康成掌上小說“遺容事件”)

延伸閱讀:愛最難的領悟

愛的表記


1




你去世數月後我才在網上意外看見“舊”聞,這不是首度網遇大名,但這次迎面一張小照,我心頭驀地轟然一靜。


“詩人名探作家約翰‧強斯頓上週去世,享年六十八”──我記起從前你自嘲的預言:『將來我死了,世間只會記得這兩本毫無學術價值的垃圾!』


我嗤聲一笑,流下淚來。


照片中已髮稀的你一手托顎微笑,一臉意氣風發,這是你當年成名作的封底小照,可以看出正處人生巔峰──歷史教授寫偵探小說,主角是個出詩集的文人探長,一夜知名洛陽紙貴。


那一次在聖塔芭芭拉的舊書店驚見這本絕版名著,我喜得拿去找你獻寶,『哇,要十九點九九美元,比旁邊喬埃斯的曠世名著“尤利西斯”還值錢耶!』


『那是物稀為貴,』你嗤嘲一笑,『因為大部份已被當柴火燒了,這本也應該。』


但我知道你心裡還是高興的。


那是我們第一次出遊,地下情初醺醉人。


我偷偷買下書,回旅館後請你簽名,你笑寫道:『給摯愛的小呆瓜,妳應該拿這錢去買一客漢堡包的!』


這本書如今還在我書架上,是那年我離開時唯一打包的跟你有關之物,這十多年來曾有朋友看見封頁簽言,笑問:『真有作者簽書這樣的贈言?』


我聳肩攤手故作不在乎,『我哪知道?舊書攤買來的。』


我現在的世界裡,沒人知道我曾認識你。





《2》





當年我出現時你的暢銷風光早過,前額也已桑田蒼海;第一次看見你這張最出名的作家照時,我曾大膽地俏皮道:『我反而比較喜歡你現在禿頭的模樣,有一種‧‧‧怎麼說呢‧‧‧well-seasoned的感覺?』


well-seasoned?像BBQ?』你扮臉苦笑。


那時我們還在暗慕互挑階段,其實我想說的是,你現在經過滄桑添了風霜的臉,反而有了一種成熟深沉的男人味。當時我已經從別的助教處聽說了你過去大起大落的暢銷作家生涯,及因此一度的酗酒荒唐。


大概老是沒事去你辦公室閒聊怕引人注目,你提議要學中文,叫我用加大附設班的教材,當你的私人老師。


一開始便不安份,吵著要學我的中文名。


『芝──香草的意思。』


Ju──?』你不確地瞇眼撮口。


『不是啦‧‧‧那變成豬了!』我忍不住噗笑起來。


之後兩人常我芝你豬地笑到流眼淚,但都刻意噓聲強忍,怕引起四鄰注意。雖然那時還未越矩,但已有默契地彷彿保護著什麼秘密。


有時候你也很認真,左撇子笨樣地斜握鉛筆練大字,專注到眉心微皺、雙唇輕啟,一個全心全意的中年教授小學生。


我就是那時候愛上你高鼻削直的側面。


後來多少個夜晚,在那昏暗的辦公室,被你抱在懷裡,微光中用指憐畫你飛崖斷壁的側輪廓;那是一片愛的國土,有平原、有高山,越過山頭便來到兩片溫潤敏唇的小河。小河留住我,柔情涓涓吸吮。


後來我告訴你,你五官裡我最喜歡那兩片穠纖合度的唇。


它是你靈魂的觸鬚,在人前見到我時微揚暗透只有我看得懂的喜訊;嚴肅時輕抿斂容,如一座莫測城堡;當我躺在你懷抱撒嬌時,它上唇微噘像個開懷天真的小男孩。


偷情的一年,兩人常常幽會那昏暗斗室,從傍晚到深夜,熱戀使人忘了飢餓,貪婪的只是對方輕吻細吮的唇。我們用這對靈魂的觸鬚盲目地搜尋對方,彷彿兩尾垂死的魚,相濡以沫。


『你這麼晚還不回家,沒問題嗎?』


『我太太不干涉我的個人空間,只要我不太不像話。』


『我們這樣算不算太不像話?』我低聲嬌問。


半晌你才開口,『說實在的,我已經管不了那麼多了‧‧‧我生平第一次感到這麼無可救藥,但又這麼充滿‧‧‧生之狂喜,在我這個年紀,也許是太不像話了!』昏暗中你雙眸瑩瑩發光。


我心頭狂微一顫,這才知道:原來方寸心,竟也能膨漲出汪洋。





《3》





那年春假我們開車遊賞太平洋岸,北上舊金山,難得有張不會受到干擾的床,我們花更多時間在旅館房間。在舊金山市區逛街時你突然說:『買點什麼當紀念吧,妳不是下個月生日?』


耳環?項鍊?手錶?你在一旁不斷鼓吹,可是這些我都不想要。


Are you for sale?』我俏問,卻驀地眼後一陣刺熱。


後來在北灘的義大利店吃冰淇淋,我撫摸你右腕的手錶道:『如果不能有你當生日禮物,我只想要這個。』


當 時我不知道那是可能昂貴的名牌,我喜歡它斯文淨雅的感覺,還有那個顯示月圓月缺的可愛小窗。許多斗室幽會的夜晚,在你懷裡貼臉右腕,癡癡看著那昏暗中微微 發亮的一彎金月,心裡有種“陰晴圓缺、天長地久”的感動。幾年前我和友人在餐廳等待入座,站在我們前面的陌生男子不經意地伸手撐在櫃檯,手錶剛好露出面 前。錶上那幾乎和記憶裡一模一樣的小窗彎月讓我心頭一慟,差點落下淚來。


『妳要這個男人的舊手錶做什麼,還是另外買妳可以穿戴的東西吧!』你笑道。


我執意不肯後你才面有難色解釋,這是太太送你的結婚二十週年禮物。


我慌忙道歉,但心裡還是蠻橫地感到悵然若失,堅拒你送我任何禮物替代。


那一次出遊回來,我開始感到你的轉變,雖然表面上言行無異,但你靈魂的觸鬚總彷彿有著欲言又止的遲疑。


『你不喜歡我、厭倦我了嗎?』一次我問。


你淒笑搖頭,片刻方道:『我心裡覺得愧疚。』


我聽了愀然變色,『你現在才來說覺得對不起太太,不是有點太晚?』


你又搖頭,『我是覺得對妳愧疚。』


『我不要你愧疚!』我伸手捂住你的嘴,『我不是三歲小孩,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是心甘情願的。』


你拉開我的手,將我擁入懷裡抱緊,『所以我才更覺得愧疚‧‧‧我何德何能,竟能有妳這樣的一個人為我如此‧‧‧』


然而我還是身不由己地懷疑起你,懷疑你是玩夠了想及早抽身,甚至一開始就是來者不拒的玩世態度;我是自作多情,你不過騎馬難下。


也許還是那手錶事件的創痛,有時候我看著你,心裡會沒來由地驟生怒火,衝動地想抓住你衣襟逼問:『你到底有多愛我?證明給我看!你為了愛我能犧牲到什麼程度?給我你的手錶?為我離婚?』


當然我毫無要你手錶或離婚的意願。


我年輕無悔的愛雖不求任何回報,卻非常脆弱多心,需要不斷同等被愛的保證。


拿到學位後我繼續在附校教中文,找事全集中南加,一次我有個科羅拉多的面談機會卻到時反悔不想去,你知道了苦勸,『先去面談再說,要不然半年還找不到事怎麼辦?』當年留學生有半年時間找工作,不然就得回國。


結果那竟是我唯一拿到的聘書。


你說:『走前再去一趟聖塔芭芭拉?共渡週末‧‧‧』


雖未明言,我知道你指的是:最後一個週末。


前次的聖塔芭芭拉之遊是我們共認最完美的回憶,你希望我走前再留下另一個美好回憶。


我答應了,行前卻告知臨時有事不能跟你同車北上,晚一點再自己開車到旅館會合。


你北上聖塔芭芭拉等待的同時,我正在宿舍裡流淚打包,我拔掉電話不給自己機會後悔,然而卻又不由自主地渴望你會突然出現。


室友南茜不斷勸道:『妳去吧,我來幫妳打包,妳不去,將來妳會後悔一輩子。』


我執意搖頭。


也許年輕好強的我想給你留下這樣一個貞烈決絕的結尾;也許我心裡知道,如果我去了決無法好好說再見。


翌日一早我開車前往科羅拉多,沒有留下隻字片語。


數週後南茜轉寄來小包裹,裡面有一隻女錶及一封信。你說手錶是早買好的畢業禮物,本打算在聖塔芭芭拉的週末給我。你祝我新工作順利一切愉快,信末你寫道:


我無法忍受被妳怨恨的感覺,請原諒我‧‧‧希望將來妳會相信妳在我心裡無法言喻的地位‧‧‧過去這一年與妳,是我這一生最快樂的時光。妳永遠永遠是我心裡最珍貴的芝。


看了信我反而更加憤怒,因為私心裡我仍矛盾地盼望你會不顧一切要求來看我,至少也要我回信保持通訊。


幾個月後我帶著那隻仍躺在淡藍包裝盒的手錶,來到住處附近小山坡,將它埋葬在一棵才初秋已黃葉的白楊木下。我告訴自己,埋了它就等於埋葬了那段過去,從明天起我將是心中不再有你的新生人了。


的確,這十幾年來我從沒跟人提起過你,然而偶見大名卻依舊一針刺痛。





《4》





看到你過世的消息後我接到一個驚訝的小包裹,寄信人署名:約翰‧強斯頓太太。我戰戰兢兢打開包裹,驀地淚如泉湧。





親愛的雪莉‧張小姐:


冒昧連絡,請別見怪。


約翰過世不久我意外接到郵局退回包裹,才知道他死前在醫院裡偷偷託人將這手錶寄給妳,但他沒有妳的正確住址。我記得曾問他怎麼手錶突然不見了,他含糊回道不小心弄丟了。


收到這退回手錶我自然很震驚,但經過一番思考,我覺得既然他病中還大費周章特地把它寄去給妳,那一定對他很重要。所以我僱了私家偵探查訪你的最新住址,我沒有其他用意,只是想幫他完成遺願。


請收下他的最後心意。


誠摯地,


約翰‧強斯頓太太


  


我把手錶包起鄭重藏進衣櫃的小抽屜。每晚躺在床上,我可以感到櫃裡那顆躍動的心,在黑暗中兀自陰晴圓缺、天長地久地行走下去。從前我沒有得到它時,這手錶代表我們那段刻骨銘心的斗室之愛,然而現在,它卻代表著約翰‧強斯頓太太向我展示的另一種我不曾看見的愛。



  延伸閱讀:愛的遺容

2016年4月19日 星期二

幽鏡預警


有些經驗沒有合理解釋,如故事中幽鏡的預警,彷彿兆億微渺的機緣讓人驚鴻一瞥未來,然而預見未來往往並非人們想像那樣幸運──


我們總是分不清預見與預知的微妙差別!
 


《1》    



那是1914年,大學最要好同學尼爾帶我去他家的鄉郊別墅渡假,那週末別墅將有盛大聚會,慶祝他妹妹希爾維亞的訂婚。別墅是幢經過三世紀漫延增長的樸拙大宅,充滿蜿蜒複雜通道,讓人一不小心就迷失其中。


我們到時已傍晚,尼爾帶我到房間便急於自去更換晚餐的正式服,臨走時他交代我更衣後在房間等他領我去餐廳,“別自己亂跑迷失了遇見鬼!”


“什麼?這裡鬧鬼嗎?”我驚問。


“所有幾百年的老房子都鬧鬼的,你不知道嗎?”他擠眼對我笑說,彷彿在開玩笑。


我不以為意地哈哈一笑。


當我換好衣服站在鏡前打領帶時,鏡中對牆上的一扇門突然緩緩打開,現出一個金髮的美麗女子,她雙眼圓睜一臉悚懼,一雙男人的手正勒緊她纖柔頸項慢慢掐死她。


那男人背向站立,我只看見他一小部份左頰,那裡近脖處有一道疤痕。


短暫驚凍後我驀地清醒,轉身衝去解救,卻猛然發現牆上的門已關上,且上了鎖打不開。


我轉而衝出門外跑向鄰房,這前門沒鎖輕易扭開,然而我卻再次驚訝凍止──房內空空如也,不但不見那對男女,還看來根本就沒人住進來。


回房後我惶惑在床緣坐下,靜靜抽完一根菸才鎮定下來‧‧‧剛剛究竟是我的幻覺,還是尼爾並非開玩笑,這幢老房子真的鬧鬼?


尼爾來時我一開房門便急切想告知方才之事,但一見他身旁的金髮女子,我一時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


“我妹妹,希爾維亞。” 尼爾介紹道。


剛剛鏡中的那個美麗的金髮女子朝我微微一笑。


若不是恰好此刻注意到她身旁還又站著一名男子,我一定驚呼一聲說出剛剛在鏡中看見的預警。


她身旁那高大暗膚的男子,左頰近脖處有一道我眼熟的疤痕。


他是希爾維亞的未婚夫,查理。



《2》    




我獨自在內心掙扎好久,最後決定保持沉默,相信即使我說了,也一定沒人會信!


然而離去那天早晨,我在水池邊與希爾維亞不期而遇,晨曦中她纖細的頸項比池裡的白蓮更聖潔柔美──而我竟要袖手旁觀地眼看她自投羅網,嫁給那個將會掐死她的男人?我心中掙扎吶喊。


突然我發現希爾維亞靈慧的雙眼正關注地看著我,“你看來臉色凝重心事重重,有什麼事能說出來讓我幫你分憂嗎?”


終於我忍不住說出那晚在鏡中看到的畫面,一再重複我沒有合理解釋,但我是真真切切看見了。


出乎意料希爾維亞既不生氣也不激動,她謝謝我有這勇氣坦白告訴她。她沒說相不相信我看見的預警,我也不好意思問。


不久一戰爆發,我和尼爾投筆從戎,希爾維亞來車站送行,我注意到她手上已無婚戒,才知道她早解除婚約。


我開始和她通信,一天在即將黎明出擊的壯烈心情下,我寫信跟她告白自己早對她一見鍾情,她回信說她解除婚約並非因為那鏡中預警,而是遇見了我。


我們約誓戰爭結束,我一回去就立即結婚。


也許因為我們的愛保護著我,四年大戰死了無數人,包括尼爾及近半的大學朋友。但我總能化險為夷,一次子彈擦傷我右耳下方臉頰,一次被我衣袋內的銀菸匣給反彈了。


1918年戰後回國,我跟希爾維亞如願地結了婚。



《3》    




我們的婚姻快樂了一段時間,之後戰爭對我的無形傷害慢慢浮現,我脾氣越來越暴躁、性情越古怪,我對希爾維亞的愛絲毫不減,但這只使我變成一個極端妒嫉的丈夫。


一開始希爾維亞總是溫柔勸慰,反覆宣誓她不變的愛,但慢慢的她的態度漸漸冷淡,也不再反覆宣誓她的愛。


其實我心底清楚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正在親手慢慢扼殺她對我的愛,無數個頹喪酗酒的夜晚,我發誓從明天起將徹底改頭換面,做一個值得希爾維亞深愛的丈夫。


然而無論我如何奮力掙扎,迎面彷彿有股無法抗拒的力量,不斷將我推往相反方向。


然後希爾維亞的前未婚夫查理驟然重現,企圖從我手裡奪回她。


我憤怒地禁止希爾維亞跟他有任何連絡,但我相信她仍舊陽奉陰違,背地裡偷偷見他。


一晚我們為此爭吵,我氣得失控咒罵:“我曾經從他手裡拯救了妳,難到妳竟要下賤到再度自投羅網?”


希爾維亞冷笑一聲,諷刺道:“拯救了我?你以為我相信你說的預警嗎?三歲小孩都猜得出那不過是你想阻撓我嫁給查理編出來的鬼話罷了!”


幾天後出門回家我發現希爾維亞的“訣別”信:我無法再忍受這樣的生活,我回家去了,請不要來找我。


我握信的手激動顫抖,心頭浮現鏡中預警畫面──不,我不能讓它發生。我一定要阻止她!


我追到當年初見希爾維亞的別墅,一進門剛好撞見她妝扮美麗地下樓,想必正要出門去會見查理,我一把抓住她激動哀求:“親愛的,我多麼地愛妳,請不要去找他,不要去自投羅網,我求求妳,別去‧‧‧”


她只眼睜睜地看著我,不發一語。


驀地我從一旁牆鏡裡再次看見當年預警。


美麗的希爾維亞雙眼圓睜一臉悚懼,一雙男人的手正勒緊她頸項慢慢掐死她,男人的右頰耳下近脖處有一道傷疤。


那是1916年在戰場上一顆子彈擦過我臉頰留下來的。


那一刻我頓然醒悟原來我一直誤解了,預警中男人的傷疤左頰被鏡子影像顛倒了──其實傷疤應該是在男人的右頰上。


現實中,預見與預知,往往如此地失之毫釐而差以千里。

(註:改寫自“In a glass darklyby Agatha Christ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