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15日 星期一

初二那年我殺了人(上)


初二那年我平靜的童年晴天霹靂結束,一個震撼的意外打擊導致學年結束前我害死了一個人。


沒有罪證沒有屍首,也沒有任何懲罰。


一直我告訴自己,別自我誇張,根本不是你的錯,其實你也是受害者。


但英諺有云:Old sins cast long shadows──許多年後我才發現:那些你自以為幸運逃過的罪惡才真正代價高深。


齊天大聖翻了十萬八千里的跟斗,自以為飄洋過海遠走無蹤,然而卻始終沒逃出如來佛的手掌心。





1





從小因長相討喜又伶牙俐嘴,所有親朋長輩總稱讚我聰明,我也不負眾望地小學六年幾乎每學期第一。也許就因此養成了自負好強的個性。


畢業後父母將我遷籍舅舅家,得以進入本城最好中學,重點學校人多競爭強,我不再每學期第一,但仍是拔尖績優生。


我最大的競爭是同班女生盧芳,她文科強我數理,兩人常交換拿第一。


中學生半大不小漸曉人事,同學間最喜歡玩配對遊戲,背地裡謠傳誰愛誰、誰跟誰又是一對。其實在那保守年代都是空穴來風,不過加油添醋嚼舌胡鬧。


初二後我跟盧芳開始被同學送做堆。其實我情竇未開對她沒任何感覺,但也不排斥。因為除非謠傳的對象太難堪,被配對是風光之事,只有受矚目的風雲人物大家才有興趣謠傳配對。


一 天下課時我一人站在室外走廊,一群女同學從廁所方向走來,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又不斷帶笑瞄我。我心裡正奇怪,其中一位何素珍脫群走來,酸溜溜地笑說:“高誠 我問你,上星期我那麼好心代你值日,又擦黑板又掃地又倒垃圾,你自己說感激不盡,怎麼你有了高檔的迪士尼原子筆送人,沒想到我卻只送楊玉茹一個人?你很偏 心喲!”


何素珍住我家附近兩人從小認識,平常你來我往鬥嘴玩笑慣了,但這次我卻一反常態地臉紅舌結答不出話。


她意味深長注視我片刻,得意地一笑走開,重新加入那群女同學,我聽見她們吱吱喳喳後齊聲大笑起來。


沒幾天全班同學也都津津樂道最新流言:號外、號外!高誠移情別戀愛上楊玉茹,送她成對的情人原子筆。


楊玉茹是這學期才轉來的新生,說起來我的確跟她有段不為人知的淵源。


註冊日那天我爸意外自告奮勇載我去學校,平常他忙於工作很少管我的事,途中他異常地關問我許多學校功課事,然後不顧我反對堅持帶我先去一個新同學家。


“她剛轉學來又是女生,帶你去彼此先認識一下,以後你要多照顧人家。”


開門的是一個明豔妖嬈的高挑婦人,嬌滴滴地和爸熱情招呼,然後用同樣甜蜜蜜腔調不斷誇讚我,好像知道很多我的事,又鄭重其事地拜托我關照她女兒。


爸在一旁也不斷堆笑幫腔,露出一副我沒見過的喜癢難禁模樣。


這不尋常且氣氛詭異的會面讓我彆扭地木臉沉默。


一旁楊玉茹像她媽一樣身材高挑,但從頭到尾也跟我一樣默默無語。


開學後楊玉茹功課平平,但不像她媽,非常安靜寡言,見到我只是和善地面帶微笑。只有一次月考後放學在自行車棚遇見,她主動開口恭喜我考第一,我隨便謝聲裝作彷彿沒去過她家那段淵源,此後她很識相不再主動找我說話。


不過我聽到有些不安份的男生愛背後議論她,將她暱名楊貴妃,說她已經開始發育有胸部了。


其實我一向比何素珍還伶牙俐齒,她的調侃平常絕難不倒我,一定隨即反擊譏笑回去:“楊玉茹用什麼原子筆干我屁事,妳這麼愛男生送妳原子筆嗎?要不要我幫妳宣傳一下看有哪個男生想送妳?”


但前不久我偶而注意到楊玉茹竟用跟我一樣的計算紙,那是爸辦公室的舊表格,我不禁想起註冊日那天情景,心頭有股不安預感。


當何素珍冷不防地譏諷我送楊玉茹原子筆時,我心裡雷轟一聲呆住──這進口的迪士尼卡通人物原子筆是爸最近去省政府出差帶回來的。


當時媽還不以為然說:“小孩子寫功課用那麼好的原子筆做什麼?”


爸特地解釋會後晚餐剛好在餐廳底樓的書店看見,一時興起就買了。其實不僅是媽,連我也有點莫名其妙,他出差向來很少買禮物回來,更別提特意買給我了。


何素珍以為我一反常態舌結是被一語道破做賊心虛,她哪知道我正經歷短短人生最大的一個震撼:爸爸一定跟楊玉茹的媽“有染”!


雖然“有染”的確實意義是什麼,十四歲晚熟的我猶朦朦朧朧一知半解。





2





那之後楊玉茹原本和善的微笑驟然變質,讓我討厭。


不久她將她的迪士尼原子筆收起來不用,這也激怒我:我一直倔強地繼續用我的,跟同學說誰都可以買這種原子筆,干我屁事!她故意收起來不正是欲蓋彌彰,好像很喜歡被謠傳跟我成對一樣?


我想起男同學說她已經開始有胸部,覺得這證明了她儘管表面裝乖,其實骨子裡跟她媽一樣是下賤的壞女人!


我開始碰見她時用鄙怒的眼光回應她的微笑。


隔壁班的表弟吳剛聽見謠傳,也來調侃我“有眼光,挑上楊貴妃”。


我氣得破口大罵:下三濫的賤人、賤婢‧‧‧──儘管一些名詞我根本不確實知道意義!


吳剛很驚訝我反常的激烈言詞,拍拍我肩膀說:“表弟,大家不過開開玩笑尋樂子,何必這麼認真!”


吳剛其實跟我沒真正親戚關係,但他媽跟我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閨蜜,我叫她阿姨。我跟吳剛同年同月生,我還比他大半個月,我叫他表弟,他不服氣也叫我表弟。


我們從小同學,他本來跟我一樣是頂尖績優生,但四五年級開始抽高迷上打籃球,不再那麼關心學業,中學後更是漸漸變成常惹麻煩的大哥型人物。


不過我們一直關係良好,他魁梧自信交遊廣闊,常跟人說誰敢欺侮我表弟,一定叫他好看!


吳剛的勸言讓我赧顏,苦悶的我忍不住想告訴他為什麼,然而終究還是欲言又止,開不了口。


不久媽也開始懷疑,一天在飯桌她醋勁十足地抱怨楊玉茹的媽老是打電話找爸幫忙,“你是她什麼人?她僱包商要找你,廁所漏水也要找你,每次嗲聲嗲氣地高課長長、高課長短,別人的老公她叫得那麼甜蜜?”


從累積的片段言談我拼湊出,原來楊家一搬來就翻修屋子,她媽輾轉找上在縣政府建管處當課長的爸幫忙。


爸解釋她先生在外地工作,她一個婦人家無力督管整個工程。媽意味深長地白了他一眼。


“哎呀,妳這麼小氣幹嘛?我不過是舉手之勞,更何況還是我們兒子的同學!”


聽到這句我終於忍不住啪聲用力將湯匙放下,爸媽同時轉頭驚訝看我,媽開口罵我吃飯一點規矩都沒有。


我忍氣嘟著嘴。


“你媽講的話你聽見沒?給我抬頭挺胸坐好,一點坐相都沒有!”


我臭著一張臉沒回應。


片刻爸憤力拍桌,厲聲問:“我問你的話你聽見沒?”


我嚇得全身一震,從小爸很少管教我,也很少發脾氣,但他一發火就雷霆萬鈞。


我嗡聲回答聽見了,但腔調還是不由自主地有點倔硬。


“太久沒管教了,你都快爬到我頭上了,飯不要吃了,回你房間地上給我跪好,等我吃飽飯再好好收拾你!”


我起身回房,憤怒淚水奪眶而出,我張著嘴哽咽,極力控制自己不哭出聲來。我知道他為什麼反常小題大作地大發雷霆,我倔恨地站立房內表達不滿,但終究害怕爸突然進來,最後還是懦弱跪下。


房外爸媽絮絮叨叨的談論聲模糊傳來,我跪了許久腳都發麻了才有人開門進來。


沒想到竟是媽,她在床沿坐下開始抱怨我這麼大了還一點事不懂,數落半天才嘆口氣說:“起來把臉洗一洗,去吃飯吧!”


我洗完臉戰戰兢兢回到客廳,才發現爸早出門走了。





3





之後媽繼續三不五時吃醋抱怨,爸繼續裝聾作啞敷衍搪塞,我則有時憤慨萬千,有時惶恐憂懼,有時為自己的懦弱而內疚矛盾。


過完年下學期開學不久,一晚終於東窗事發,媽朋友的朋友看見爸和那女人去城郊溫泉“開房間”,媽放下電話立即去爸書桌翻箱倒櫃,居然給她搜出一封情書來。


“她是唯一能瞭解你的人,那我們十幾年夫妻算什麼?”媽憤怒地把信紙丟到爸臉上。


整晚我關在自己房裡聽他們激烈爭吵,除了害怕還不斷自疚自責,為什麼沒有勇氣早說出來,阻止它發生呢?


第二天放學回到家,意外地屋內冷清無人,我不動聲色地去附近有可能的鄰居處繞了一圈也沒看到媽,忐忑不安等到晚飯時刻還是沒人回來。


最後我騎自行車回到學校附近,在一巷口遠遠看見媽的自行車停在舅舅家大門口,我下車佇立進退兩難,不知該怎麼辦。


就這樣惶恐地呆望舅舅家不知有多久,那暮靄蒼茫中孤伶伶的一輛自行車,是我一輩子沒齒難忘的悲哀畫面。


末了我又一個人騎上車回家,一路上不斷伸手偷偷抹淚。


許久媽才終於回來,買了飯盒,母子倆默默無語吃著,她沒說爸去哪兒了,我也不敢問。


但數天後爸彷彿若無其事地回家了,後來我才隱約聽到媽把舅舅姑姑找了出來代表雙方家長協議(兩邊祖父母都已過世),結果是爸發誓斷絕關係不再見面。


然而家中氣氛已然改變,不時籠罩著一股陰沉氣壓,稍有風言風語便立時雷雨交加。


一次爸出門,媽叫我跟蹤看他去哪,我本能地拒絕,她把我數落一頓,說要不是為了我,她早離婚走了,我竟還這麼醉生夢死不識好歹。


可是當我為她同仇敵愾,粗聲粗氣地回應爸,她又罵我沒大沒小無法無天。


好在學校同學不知情,還在興致勃勃謠傳我跟楊玉茹的好事,只有吳剛一人因為他媽的關係知道了,跑來安慰我。


我終於有了發洩機會,從註冊日被帶去楊玉茹家開始,一五一十說了個淋漓痛快。


吳剛對楊玉茹的媽很有興趣,好奇地問我她長得什麼樣,“是不是像崔姬那樣很騷的女人?”崔姬是當年電視上的性感豔星。


我忍不住又把楊玉茹臭罵一頓,說她如何故意把迪士尼原子筆收起來,好讓同學真以為是我送她的。


越說越義憤填膺欲罷不能,我問吳剛能不能找他“弟兄”,好好教訓她一頓。


吳剛跟我說過,他有一幫換帖的校外弟兄,要是有同學敢得罪他,不久放學後就會被他們“堵人”。


吳剛有點驚訝,說:“她看起來乖乖的,有這麼嚴重嗎?”


我聽不得這話,炸了起來揭穿她只是表面裝乖,其實連胸部都有了,又描繪最近我不理她之後,她怎麼開始處心積慮製造機會碰見我,一次還企圖跟我講話。


沒想到吳剛聽著竟好笑起來,見我臉上變色才轉而拍肩安撫我,說一切他會處理,又叮嚀我別煩惱耽誤學業。


此後我每天既興奮又膽顫地牽掛等待,每次看到楊玉茹偽善的微笑,我心裡便憤恨地想像她被那群校外弟兄堵人羞辱的情景,不覺大快人心!


然而兩個禮拜毫無動靜,我去提醒吳剛,他說他並沒忘記,但弟兄們平常南征北討要事太多,教訓楊玉茹這種小事只能等空檔找機會,他叫我放心他自有安排。


又好一陣子過去楊玉茹看來依然故我,我忍不住又去問吳剛,大出意外他竟說已經教訓過她了。


“因為看在女生份上,沒太為難她,不過嚇嚇她,叫她安份點別亂招蜂引蝶,若是那裡真癢需要男人,可以找他們幫忙!”吳剛說著邪邪地撇嘴壞笑。


我大失所望,這聽來完全不是我想像的教訓。


而且我也懷疑,是真有此事,還是吳剛在敷衍找台階下,他的校外弟兄不過是吹牛?

     

      初二那年我殺了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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