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1月29日 星期三

夢殺




《1》    

有什麼邪術可以通過夢境來謀殺人嗎?
一天神探波洛意外接到這樣一封詢問信,通常波洛不理會這種漫無邊際的胡思亂言,但這封卻來自知名富商班尼‧法利的私人秘書雨果。
法利不但是全球首富,還是個眾議紛紜的神秘人物,二十多年前他以發明一夜致富,但更引人注目的是他後來的不修邊幅且行徑古怪;近幾年更絕跡公共場合,不再公開露面。
媒體常有他久病精神失常的傳聞。
法利先生渴望閣下的拜訪及商議──信上如此說。
好奇心驅使,波洛依約來到法利在倫敦市郊的公司總部,那是一個龐大莊園,融合了法利的私人住處及公司工廠。這不尋常安排,據說是因法利是個事必親躬的工作狂。
晚上九點,莊園已大半靜寂,但中心一棟大樓仍燈火輝煌,穿著正式燕尾服及白手套的老管家開門帶領波洛上樓。
一開門,強光刺眼波洛反射地眯眼,他身後管家關門離去,彷彿逃難似地。
一個亂髮叢鬚老者坐在辦公桌後,標誌的鷹勾鼻上架著超大型眼鏡,他身旁一支燈轉向前,將波洛照得雪亮。
果然像報上照片形象──全世界最富有,但也最邋遢古怪的億萬富翁。
“你記得把信隨身帶來嗎?”法利問道。
聲音怪聲怪氣,波洛身上一陣疙瘩。
他不懂為什麼法利要在特別交代把寄給他的邀請函帶來,但他還是依言照做。
他從上衣口袋拿出信,上前交給法利,他抽出驗看一眼後收起。
“法利先生,能否請您將燈調整一下方向‧‧‧?” 波洛客氣地問道。
“喲,怎麼了?神探反而害怕被人看得一清二楚?難道有什麼需要隱藏的嗎?‧‧‧還是根本就是個冒牌貨?” 法利嘿嘿怪笑兩聲,表示只是開玩笑,“請原諒我年紀大了視力不好,需要借助強光才能將來人看清楚,像我這樣的人必須步步小心,三天兩頭總有人上門訛詐,這就是富裕的壞處,必須經常應付這些惱人騷擾,大家總認為你那麼有錢,不該斤斤計較‧‧‧” 法利滔滔不絕地抱怨起來。
波洛面帶微笑聆聽,但心內一股反感,並非只因法利的無禮怪異,他見過許多無禮怪異之人,其中不少還因互賞結為好友。
這些人的無禮怪異是他們天才的一部份,並不讓人厭惡,事實上來前他心中早就預期一個無禮怪異之人。
但這法利的無禮怪異卻讓他感到虛偽做作,不像天才的一部份,卻更像是用來唬人的舞台表演。
“法利先生,您信中提到夢殺?”數刻波洛終於打斷問道。
法利表情嚴肅下來,“是的,夢殺‧‧‧” 他喃喃自語片刻才又續道:“每夜同樣的夢‧‧‧我坐在桌前辦事,牆上鐘響我抬頭看見指針指向兩點,永遠是兩點整,我知道是催促我該起身行動了,雖然我極力抵抗‧‧‧卻總是無法遏止自己!” 法利說著聲音尖惶起來。
“你無法遏止自己做什麼?”
“拉開寫字檯右手抽屜,拿出放在那兒的左輪手槍,把子彈推上膛,走到窗前,然後……然後就……”
“就怎樣呢?”波洛問道。
法利聲音變得黯啞,“然後我就開槍打死了自己……”
頓時屋內一片死寂。
數刻後波洛才開口,“你每晚都做這樣的夢?”
“夜夜如此,一成不變。”
“你打死自己之後呢?”
“我就醒了過來。”
“你寫字檯的抽屜裡真有把左輪手槍嗎? 波洛又問。
法利點點頭。
“那你為什麼不扔掉手槍?”
“那怎麼行!” 法利斥道,“像我這樣地位的人總有許多人想傷害,或者因利或者想出名,或者根本不為什麼只是仇恨有錢階級,我必須時刻謹慎保護自己。”
“那你去看過醫生嗎?”
“那群無用蠢蛋!” 法利嗤鼻,“說來說去全是那一套,什麼我工作壓力太大,生活失衡不健康,清醒時拒絕面對,所以晚上才會做夢渴望解脫一了百了,哼,什麼下意識自殺傾向,我從沒聽過這麼荒謬的理論!”
“這麼說你一點也不厭生想自殺囉?”
“那當然,我多年辛勤努力,好不容易才有今天的成果,我怎麼會厭倦生活想自殺,就是連做夢都不會‧‧‧” 法利說著差點自打嘴巴,驀地住口。
波洛極力咬唇不笑出聲來。
好在法利隨即轉口又問:“若是有人想謀害我,是否有什麼旁門左道的邪術,可以使人天天做這樣的夢,藉此逼得我心思錯亂,一天終於混淆夢境與現實?你是否見過像這樣的案件?”
波洛搖頭。
“那為什麼我每晚會做這樣莫名其妙的自殺夢呢?你說你說呀,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法利指控般銳逼起來。
但波洛只感到一股厭煩難耐,他冷淡地截斷道:“非常抱歉,這事我愛莫能助,一點忙也幫不上。”
花了一刻鐘好不容易安撫了法利,波洛下樓剛走出大門,身後卻傳來老管家氣喘噓噓的呼叫:“波洛先生請留步!”
原來剛剛在強光刺眼下,他錯把另一口袋內洗衣店寄給他的道歉信給了法利,而法利竟大費周章地派老管家跑來催討。
波洛一邊重新取信,一邊憎笑地搖了搖頭──但驀地他心底有個模糊的不對勁直覺,電光一閃!
但他實在對整晚的經驗反感極了,因此只頓一下便不以為意地加快腳步走開──然而沒想到不出一個禮拜,竟接到法利真自殺身亡的消息!

《2》    

是探長親自來電,劈頭便罵:“該死,波洛,為什麼你總跟我過不去,儘給我找麻煩!”
“啊探長您好,吃飽沒?好一陣子沒接到您電話,著實掛念,請問有什麼需要效勞之處?” 波洛半開玩笑地恭敬道。
“你不要裝一副若無其事地跟我問好,我原本一樁十全十美的自殺案,最後卻多出一封給波洛的詢問函來攪局!”
於是波洛又回到那倫敦市郊莊園,聆聽法利的自殺經過:
下午145分左右,秘書雨果帶兩位分公司經理來跟法利業務報告,法利和兩人寒暄幾句後請他們在門外沙發稍坐等他忙完手上事。之後雨果回隔壁自己辦公室,半個多小時後他出來看見兩位經理仍坐在門外苦等,他剛好有文件需法利簽字,於是敲門進入,這才發現他躺在窗前血泊,腦部中彈,手邊有一只左輪手槍。
因為法利工作時習慣成天播放喧鬧的交響樂,所以門外等待的兩位經理並沒聽到槍聲。
法醫驗屍後判斷死亡時間約兩點左右。
法利是一個總害怕新發明被竊盜的疑神疑鬼怪人,他的辦公室只有一個入口,兩位經理一直坐在門旁等待,沒人進出。辦公室另一頭有個窗戶,但又高又沒陽臺可攀爬,而且窗口面對工廠的水泥牆,也不可能有人從那裡開槍射殺。
這些設計都是法利用來保護自己及其商業機密,現在卻成了他殺極不可能的有力証據。
“所以我說這是一樁近乎完美的自殺案,除了最後發現的一封波洛詢問函,因為根據以往經驗,只要沾上波洛,我總是無法順利地以自殺結案!” 探長看著波洛佯怒地抱怨道。
但波洛卻回以戲謔一笑,“探長這次你一定大感意外,我想我成了證明自殺的主要人證!”
波洛解釋信函來由及法利的自殺夢境。
“居然連死亡時間都完美吻合!” 探長嘖嘖稱奇,隨即又哈哈一笑:“沒想到有一天神探波洛竟會成了幫我結案自殺的人證!”
然而波洛彷若未聞,已自皺起眉頭沉吟道:“只是有一處地方讓人心裡疙瘩‧‧‧”
法利特別派老管家追出來討還仍在他口袋內的邀請函,為什麼這信函那麼重要?
這樣自問同時,他心內突然靈光乍現,那晚離開時模糊不對勁的直覺終於露面──他錯給洗衣店的道歉信時,明明看見法利抽出來驗看!
為什麼他沒發現那並非邀請函?

《3》    

探長給波洛三天時間去調查他心裡的疙瘩,若三天後沒重大發現,“你就只好認輸,乖乖地充當結案人證!”
波洛首先針對法利的自殺夢,詢問他太太。
她才嫁給法利一年,相當年輕貌美,但看來端莊嫻熟。
她說法利被自殺夢困擾已有一段時間,曾偷偷去看過幾個醫生都沒效果,她不知道是那些醫生,只知不是熟識的固定醫生,“因為法利怕走漏風聲,讓媒體又大肆渲染他精神失常。”
“那您個人對他精神狀態的看法呢?” 波洛問。
法利太太被問得有點失措不知如何回答,半天後才說:“不管外人怎麼說‧‧‧他一直對我很好,非常溫柔體貼,不然我也不會嫁給他,近來他被夢境困擾後我一直勸他聽醫生忠告,不要再無日夜地瘋狂工作,早知道我應該‧‧‧我沒盡到一個妻子照顧先生的責任‧‧‧”她說著流下淚來。
“請問您先生最近曾接受過催眠治療嗎?” 波洛突然轉口問。
“催眠‧‧‧你是說‧‧‧”她說著激顫地伸手掩口,“法利的自殺是通過是催眠誘導的?”
但波洛三緘其口地堅持不過隨口問問,也許並不重要。
法利太太彷彿大失所望,最後說自己並不清楚,“也許你該去問問喬娜,她總是向她爸爸建議各種旁門左道的心理治療。”
喬娜是法利的獨生女,也是他財產的最大繼承者。
然而喬娜皺眉大表驚訝,“我只知道他越來越瘋癲,卻從沒聽過他被自殺夢困擾,他沒告訴我也不奇怪,誰都知道我們父女倆水火不容,不過我也不該太驚訝,我早說過他最好趕快找個心理醫生好好治療,要不然遲早‧‧‧”大概自覺太口無遮攔,她驀地住了口,然而數刻後卻又看著波洛挑戰地道:“所以我一定是你心目中的第一兇嫌囉?”
波洛僅微笑回應,轉問為什麼她會覺得父親心理有問題。
喬娜列舉父親多年的瘋狂劣行,包括花錢僱請女明星去色誘她交往的每一個男友,因他認為所有看上女兒的男人都只因貪冀他的財產;然而另一方面他自己卻又去娶一個“居心叵測”的美少妻。喬娜保留沒直言的是:可恨父親的美人計卻總是一再得逞,多年來父女為此不知大吵過幾回。
喬娜又說最近他的疑神疑鬼簡直到了無中生有的幻想地步。法利一向最痛恨貓,整個莊園不許有貓的蹤跡,“就上個禮拜,一再說有貓在他辦公室窗外亂叫,大發脾氣罵人趕貓,其實這莊園那來的貓?除了他,根本沒人聽見,所以我說他心理有問題,早該去看醫生‧‧‧”
辦公室外有他最痛恨的貓叫聲?──波洛兩眼發亮,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波洛又問知法利是個天生大近視,從小就戴眼鏡,“我就不懂他為什麼總愛戴那種又大又古板的眼鏡,難看死了!” 喬娜忍不住抱怨。
“那他戴上眼鏡閱讀一般書信應該沒問題吧?” 波洛問。
“那當然,不然戴眼鏡幹嘛?” 喬娜不解地問。
波洛儘自微笑沒回應。法利太太也同樣証實了這點──那晚法利毫無理由看不出他錯給了洗衣店的道歉信!

《4》    

翌日探長打電話告知波洛,手下尚未找到法利咨詢自殺夢的醫生,“我敢打賭他們就是再花一個月也不會找到的。” 波洛喃喃自笑道,探長聽見大問為什麼,但波洛已掛上電話去找老管家面談。
老管家說他不知道法利的自殺夢,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討還邀請函,“主人吩咐我做什麼,我就依言照做,其他一概不聞不問。”
波洛改問他關於上個禮拜的貓叫事件,尚未說完,老管家已迫不及待截斷道:“這莊園絕對沒有貓,每個僕人都知道主人最痛恨貓,有誰看見一定馬上通報驅趕,沒人願意惹主人發怒的。”
“那你想為什麼你主人會說辦公室外有貓叫呢?”
“我不知道,也不敢妄言,但我敢用性命擔保莊園內絕沒有貓的。”他注視著波洛意味深長地道。
波洛會心一笑,覺得這老人並非凡事不聞不問的老糊塗,只不過裝聾作啞明哲保身。
秘書雨果三十多歲,優雅體面,和法利的不修邊幅恰成對比。
他也說不知道法利的自殺夢困擾,“但那封詢問夢殺的信函不就是你寫的嗎?” 波洛尖銳地問。
“是的,但那是我唯一一次聽他提到這話題。”
“你不覺得他的詢問非常奇怪嗎,難道你沒問究竟怎麼回事?”
秘書彷彿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眼,“法利先生不喜歡下屬亂問,尤其是關於他個人的私事。”
波洛點點頭,“你不僅是他工作上的秘書,兩年前還搬進來住,同時兼理他生活上的私務,你的工作表現一定很讓人滿意,才能深得他的信任。”
秘書客氣地謙遜幾句。
“上個禮拜我來會面的事,他也是透過你,讓你去吩咐老管家的吧?”
秘書頓了頓彷彿思索回憶,數刻後才回答是的。
“那晚我不記得有看見你。” 波洛又說。
“哦,那晚我不在,出去辦點私事。”
波洛離開秘書桌前信步踱至窗口,他開窗往右側法利辦公室的方向瞧了幾眼,喃喃自語地點了點頭,又關窗走回秘書面前。
他突然問:“工作上,你一定用得著那種隨身的小型錄音機吧,用它來幫助記錄上司口述的書信及其他繁長吩咐?”
這句彷彿隨興的閒話實在沒頭沒腦,但秘書臉上卻驟然變色,好半天才回道:“是的‧‧‧請問,這跟法利先生的自殺有關係嗎?”
“沒關係、沒關係,這跟自殺一點關係都沒有!”波洛莫測高深地陰陰一笑,心頭卻得意地暗道:但是看你的反應,我一定是猜中了法利被槍殺的方法!”
當波洛跟探長解說他的推想時探長還不大相信,但隨後他手下按波洛指示,果真找到內有貓叫聲的小型錄音機。

《5》    

按慣例,波洛將所有相關人齊聚一堂,宣告結果:
上個禮拜我受邀到莊園拜訪,法利向我咨詢了他自殺夢的困擾。
這其中有個不尋常處一直在心頭疙瘩:法利不但要求我把信函帶來,而且當我錯給了信離開後,他又特別差老管家追下來催討。
為什麼這封邀請函這麼重要?
法利自殺後,理由變得明顯:好讓警方藉信找上我,讓我說出法利的自殺夢。
“換句話說,我被利用為証明自殺的人証,哼,神探波洛豈能被人用來掩飾謀殺!” 波洛憤憤不屑地道。
聽到謀殺,眾聲喧嘩──不是法利要你把信帶來?不是他派管家追下樓去討信?也是法利自己親口跟你說他的自殺夢!
他為什麼要佈下自己自殺的種種證據?
波洛大聲阻斷眾議:“是的,他是沒理由這樣做!‧‧‧除非‧‧‧那晚我見到的根本不是他!”
那晚會面的另一不解處:我錯給邀請函時,法利明明抽出驗看一眼,為什麼沒發現那並非邀請函?
還有為什麼他執意用強光照得我睜不開眼,無法好好看他?
因為兇手戴上法利標誌的亂髮、叢鬚、鷹鼻及超大型眼鏡來假扮他,害怕被看得太清楚漏出破綻。
兇手盜用法利常用的一支眼鏡,法利是個大近視,兇手戴上後看不清書信,因此才沒發現那根本不是邀請函。
“那晚我的拜訪完全是你一手辦理,包括發邀請函及吩咐管家,所以那晚我見到的兇手一定就是你!” 波洛轉向秘書嚴厲地道。
秘書大聲否認,“法利先生自殺時,許多人可以證明我在我辦公室內,我怎麼可能是殺害他的兇手?”
“哼,你以為自己佈下銅牆鐵壁的不在場證明嗎?” 波洛斥道,“其實那也同時指向了你,因為只有你是唯一有機會槍殺法利的人!”
波洛從探長手中接過一小型錄音機,那是秘書被波洛的問話驚嚇後悄悄帶出去丟棄的。
波洛按鍵,錄音機傳出一串聒噪貓叫聲。
謀殺前幾天,秘書開始朝法利窗口播放貓聲刺激他,推想幾天下來肯定搞得他發怒抓狂。
謀殺當天先安排好門前的等待人證,之後秘書回隔壁辦公室開窗播放貓叫,法利果然怒氣沖沖開窗尋看,沒料到只見秘書守株待兔正拿著槍瞄準。
因法利疑神疑鬼怪僻,他辦公室的窗故意面牆防範窺視,沒想到卻反而被利用來謀殺他。
中彈後法利倒地窗前,秘書等了半小時才夾帶手槍開門出來,假裝訝異兩位經理還在門外等候,他敲門進法利辦公室先將槍放入他手中,再大聲驚叫彷彿剛發現自殺的法利。
波洛說完,除了秘書,法利太太也一臉慘白──她是另一個聽過法利自殺夢的人。

(改寫自“The dreamby Agatha Christ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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