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6日 星期一

愛的遺容


他從外地趕回時,妻子已經嚥了氣。

“去看看她吧,不曉得走前多想見你一面呢!”岳母帶他進入房間時這麼說。

圍繞死者身邊的親友同時讓開,他走去她身畔坐下,眾人默默退出,讓他和亡妻獨處最後一刻。

他掀開妻子臉上白布,她醜陋的遺容讓他大為震撼。

僵瘦雙頰,變了色的牙齒暴突出來──這完全不是他記憶中的妻子,她雖非美人,但一直給人端淑溫婉印象,然而死亡將她相貌中的些許鼠相給扭曲放大,凍結起來。

這些年他大半在外,表面上是因事業關係不得不,只有他們夫妻倆知悉內幕。

這不是我想要記住她的最後模樣!──他近乎憤慨地伸手去合攏妻子的嘴唇,但手一放開,強行合攏的嘴又緩緩張開。他再把它合攏,又張開。

如此固執反覆多次,直到他沮喪地接受:你無法對抗死亡!

“飛機上沒睡好吧,先吃點東西,再去好好休息一下。”岳母開門進來。

突然她驚呼起來:“你沒回來前她死不瞑目呀,現在你來這麼一照面,她的遺容就變成這麼安詳了,這樣就好‧‧‧這樣就好,她心滿意足了‧‧‧”說著跪倒哽泣起來。

他張口剛想解釋,卻驀地看見妻子遺容:雖然嘴唇還固執地張開,但原先臉上僵醜的線條彷彿真柔和了許多。

他無言地合上嘴,跟著落下淚來。


(改寫自川端康成掌上小說“遺容事件”)

延伸閱讀:愛最難的領悟

愛的表記


1




你去世數月後我才在網上意外看見“舊”聞,這不是首度網遇大名,但這次迎面一張小照,我心頭驀地轟然一靜。


“詩人名探作家約翰‧強斯頓上週去世,享年六十八”──我記起從前你自嘲的預言:『將來我死了,世間只會記得這兩本毫無學術價值的垃圾!』


我嗤聲一笑,流下淚來。


照片中已髮稀的你一手托顎微笑,一臉意氣風發,這是你當年成名作的封底小照,可以看出正處人生巔峰──歷史教授寫偵探小說,主角是個出詩集的文人探長,一夜知名洛陽紙貴。


那一次在聖塔芭芭拉的舊書店驚見這本絕版名著,我喜得拿去找你獻寶,『哇,要十九點九九美元,比旁邊喬埃斯的曠世名著“尤利西斯”還值錢耶!』


『那是物稀為貴,』你嗤嘲一笑,『因為大部份已被當柴火燒了,這本也應該。』


但我知道你心裡還是高興的。


那是我們第一次出遊,地下情初醺醉人。


我偷偷買下書,回旅館後請你簽名,你笑寫道:『給摯愛的小呆瓜,妳應該拿這錢去買一客漢堡包的!』


這本書如今還在我書架上,是那年我離開時唯一打包的跟你有關之物,這十多年來曾有朋友看見封頁簽言,笑問:『真有作者簽書這樣的贈言?』


我聳肩攤手故作不在乎,『我哪知道?舊書攤買來的。』


我現在的世界裡,沒人知道我曾認識你。





《2》





當年我出現時你的暢銷風光早過,前額也已桑田蒼海;第一次看見你這張最出名的作家照時,我曾大膽地俏皮道:『我反而比較喜歡你現在禿頭的模樣,有一種‧‧‧怎麼說呢‧‧‧well-seasoned的感覺?』


well-seasoned?像BBQ?』你扮臉苦笑。


那時我們還在暗慕互挑階段,其實我想說的是,你現在經過滄桑添了風霜的臉,反而有了一種成熟深沉的男人味。當時我已經從別的助教處聽說了你過去大起大落的暢銷作家生涯,及因此一度的酗酒荒唐。


大概老是沒事去你辦公室閒聊怕引人注目,你提議要學中文,叫我用加大附設班的教材,當你的私人老師。


一開始便不安份,吵著要學我的中文名。


『芝──香草的意思。』


Ju──?』你不確地瞇眼撮口。


『不是啦‧‧‧那變成豬了!』我忍不住噗笑起來。


之後兩人常我芝你豬地笑到流眼淚,但都刻意噓聲強忍,怕引起四鄰注意。雖然那時還未越矩,但已有默契地彷彿保護著什麼秘密。


有時候你也很認真,左撇子笨樣地斜握鉛筆練大字,專注到眉心微皺、雙唇輕啟,一個全心全意的中年教授小學生。


我就是那時候愛上你高鼻削直的側面。


後來多少個夜晚,在那昏暗的辦公室,被你抱在懷裡,微光中用指憐畫你飛崖斷壁的側輪廓;那是一片愛的國土,有平原、有高山,越過山頭便來到兩片溫潤敏唇的小河。小河留住我,柔情涓涓吸吮。


後來我告訴你,你五官裡我最喜歡那兩片穠纖合度的唇。


它是你靈魂的觸鬚,在人前見到我時微揚暗透只有我看得懂的喜訊;嚴肅時輕抿斂容,如一座莫測城堡;當我躺在你懷抱撒嬌時,它上唇微噘像個開懷天真的小男孩。


偷情的一年,兩人常常幽會那昏暗斗室,從傍晚到深夜,熱戀使人忘了飢餓,貪婪的只是對方輕吻細吮的唇。我們用這對靈魂的觸鬚盲目地搜尋對方,彷彿兩尾垂死的魚,相濡以沫。


『你這麼晚還不回家,沒問題嗎?』


『我太太不干涉我的個人空間,只要我不太不像話。』


『我們這樣算不算太不像話?』我低聲嬌問。


半晌你才開口,『說實在的,我已經管不了那麼多了‧‧‧我生平第一次感到這麼無可救藥,但又這麼充滿‧‧‧生之狂喜,在我這個年紀,也許是太不像話了!』昏暗中你雙眸瑩瑩發光。


我心頭狂微一顫,這才知道:原來方寸心,竟也能膨漲出汪洋。





《3》





那年春假我們開車遊賞太平洋岸,北上舊金山,難得有張不會受到干擾的床,我們花更多時間在旅館房間。在舊金山市區逛街時你突然說:『買點什麼當紀念吧,妳不是下個月生日?』


耳環?項鍊?手錶?你在一旁不斷鼓吹,可是這些我都不想要。


Are you for sale?』我俏問,卻驀地眼後一陣刺熱。


後來在北灘的義大利店吃冰淇淋,我撫摸你右腕的手錶道:『如果不能有你當生日禮物,我只想要這個。』


當 時我不知道那是可能昂貴的名牌,我喜歡它斯文淨雅的感覺,還有那個顯示月圓月缺的可愛小窗。許多斗室幽會的夜晚,在你懷裡貼臉右腕,癡癡看著那昏暗中微微 發亮的一彎金月,心裡有種“陰晴圓缺、天長地久”的感動。幾年前我和友人在餐廳等待入座,站在我們前面的陌生男子不經意地伸手撐在櫃檯,手錶剛好露出面 前。錶上那幾乎和記憶裡一模一樣的小窗彎月讓我心頭一慟,差點落下淚來。


『妳要這個男人的舊手錶做什麼,還是另外買妳可以穿戴的東西吧!』你笑道。


我執意不肯後你才面有難色解釋,這是太太送你的結婚二十週年禮物。


我慌忙道歉,但心裡還是蠻橫地感到悵然若失,堅拒你送我任何禮物替代。


那一次出遊回來,我開始感到你的轉變,雖然表面上言行無異,但你靈魂的觸鬚總彷彿有著欲言又止的遲疑。


『你不喜歡我、厭倦我了嗎?』一次我問。


你淒笑搖頭,片刻方道:『我心裡覺得愧疚。』


我聽了愀然變色,『你現在才來說覺得對不起太太,不是有點太晚?』


你又搖頭,『我是覺得對妳愧疚。』


『我不要你愧疚!』我伸手捂住你的嘴,『我不是三歲小孩,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是心甘情願的。』


你拉開我的手,將我擁入懷裡抱緊,『所以我才更覺得愧疚‧‧‧我何德何能,竟能有妳這樣的一個人為我如此‧‧‧』


然而我還是身不由己地懷疑起你,懷疑你是玩夠了想及早抽身,甚至一開始就是來者不拒的玩世態度;我是自作多情,你不過騎馬難下。


也許還是那手錶事件的創痛,有時候我看著你,心裡會沒來由地驟生怒火,衝動地想抓住你衣襟逼問:『你到底有多愛我?證明給我看!你為了愛我能犧牲到什麼程度?給我你的手錶?為我離婚?』


當然我毫無要你手錶或離婚的意願。


我年輕無悔的愛雖不求任何回報,卻非常脆弱多心,需要不斷同等被愛的保證。


拿到學位後我繼續在附校教中文,找事全集中南加,一次我有個科羅拉多的面談機會卻到時反悔不想去,你知道了苦勸,『先去面談再說,要不然半年還找不到事怎麼辦?』當年留學生有半年時間找工作,不然就得回國。


結果那竟是我唯一拿到的聘書。


你說:『走前再去一趟聖塔芭芭拉?共渡週末‧‧‧』


雖未明言,我知道你指的是:最後一個週末。


前次的聖塔芭芭拉之遊是我們共認最完美的回憶,你希望我走前再留下另一個美好回憶。


我答應了,行前卻告知臨時有事不能跟你同車北上,晚一點再自己開車到旅館會合。


你北上聖塔芭芭拉等待的同時,我正在宿舍裡流淚打包,我拔掉電話不給自己機會後悔,然而卻又不由自主地渴望你會突然出現。


室友南茜不斷勸道:『妳去吧,我來幫妳打包,妳不去,將來妳會後悔一輩子。』


我執意搖頭。


也許年輕好強的我想給你留下這樣一個貞烈決絕的結尾;也許我心裡知道,如果我去了決無法好好說再見。


翌日一早我開車前往科羅拉多,沒有留下隻字片語。


數週後南茜轉寄來小包裹,裡面有一隻女錶及一封信。你說手錶是早買好的畢業禮物,本打算在聖塔芭芭拉的週末給我。你祝我新工作順利一切愉快,信末你寫道:


我無法忍受被妳怨恨的感覺,請原諒我‧‧‧希望將來妳會相信妳在我心裡無法言喻的地位‧‧‧過去這一年與妳,是我這一生最快樂的時光。妳永遠永遠是我心裡最珍貴的芝。


看了信我反而更加憤怒,因為私心裡我仍矛盾地盼望你會不顧一切要求來看我,至少也要我回信保持通訊。


幾個月後我帶著那隻仍躺在淡藍包裝盒的手錶,來到住處附近小山坡,將它埋葬在一棵才初秋已黃葉的白楊木下。我告訴自己,埋了它就等於埋葬了那段過去,從明天起我將是心中不再有你的新生人了。


的確,這十幾年來我從沒跟人提起過你,然而偶見大名卻依舊一針刺痛。





《4》





看到你過世的消息後我接到一個驚訝的小包裹,寄信人署名:約翰‧強斯頓太太。我戰戰兢兢打開包裹,驀地淚如泉湧。





親愛的雪莉‧張小姐:


冒昧連絡,請別見怪。


約翰過世不久我意外接到郵局退回包裹,才知道他死前在醫院裡偷偷託人將這手錶寄給妳,但他沒有妳的正確住址。我記得曾問他怎麼手錶突然不見了,他含糊回道不小心弄丟了。


收到這退回手錶我自然很震驚,但經過一番思考,我覺得既然他病中還大費周章特地把它寄去給妳,那一定對他很重要。所以我僱了私家偵探查訪你的最新住址,我沒有其他用意,只是想幫他完成遺願。


請收下他的最後心意。


誠摯地,


約翰‧強斯頓太太


  


我把手錶包起鄭重藏進衣櫃的小抽屜。每晚躺在床上,我可以感到櫃裡那顆躍動的心,在黑暗中兀自陰晴圓缺、天長地久地行走下去。從前我沒有得到它時,這手錶代表我們那段刻骨銘心的斗室之愛,然而現在,它卻代表著約翰‧強斯頓太太向我展示的另一種我不曾看見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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