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13日 星期四

入畫桃花源(下)





張太太辭去工作,每天坐在畫前以淚洗面,不斷哀告妹妹:媽媽以前沒有好好照顧妳,現在已經知道自己錯了,請原諒媽媽回家來好嗎?

晚上下班回來後,張先生也常一個人去女兒房裏呆坐許久。

當初兩夫婦因為鬧離婚失去了女兒,現在卻因為痛失女兒的悲傷同舟共濟不離婚了。

雖然沒有妹妹可照顧了,張太太仍然留下我幫點小忙,後來我考上大學夜間部,他們又出錢支助學費。『不要不好意思想搬出去,把這裡當作自己的家,知道嗎?』張太太跟我說。



十年前先生去世了,從今年起太太也三天兩頭臥病不起,昨天太太把我叫到床前,跟我說她日子不多了,已立下遺囑,會把房子及一筆錢留給我,夠我後半輩子無憂無慮生活。她只要我答應她一件事:好好看護“桃花源”,不讓它受到任何損壞。

『等了這麼多年,雖然沒等到妹妹回來,但總算看到她嫁人生子,我也死而無憾了。』太太說著眼眶紅了起來,但嘴角帶著一絲微笑。

幾 十年來先生和太太將妹妹的房間維持原狀,他們嘴裡不說,但我知道他們心裡從未放棄有一天會奇蹟出現,看見妹妹回家。這些年我們三人每天必到畫前探視妹妹, 看著她從一個失落畫中哭泣的小女孩慢慢淚乾展顏,融入變成和其他畫中人沒兩樣的桃花源人。除了她每個月會移動位置,又隨著歲月流逝逐漸成長。

不過畫裡的時間似乎過得特別慢,十年前先生去世時妹妹才不過二八佳人的亭亭玉立少女!

幾年前一天妹妹突然從以前的辮子頭改成盤髮的少婦頭,讓我們驚喜猜測她是不是嫁人了?果然今年初我們看見她抱著一個娃娃出現,對著他或她指向畫外,彷彿是在說:『外公外婆在那裡喲!』

她知道先生已經過世了嗎?她還記得外面的世界嗎?



太太將桃花源鄭重託付給我讓我意識到,太太去世後我將成為碩果僅存的唯一見證人,因此我決定把事情經過寫下來,讓將來此畫的守護者也能知道妹妹入畫桃花源的故事。     陳淑英筆。





當年讀完筆記後我誤以為原來陳奶奶就是當年照顧妹妹的陳淑英,當然她不是,我忘了畫中時間緩慢,陳奶奶其實是陳淑英的孫女。而且當年和陳奶奶認識時她並非我以為的六七十歲,她已經八十多歲了。我自己成為桃花源的守護者後才知道,與此畫朝夕相處的人似乎也跟著變得長壽健康。

五十多年前我從陳奶奶手中接管桃花源時妹妹已經是個老太太了,不過還看來身體健朗,三十年前她開始行動不便需要拐杖,過去這四五年來更幾乎全坐在溪邊的大石曬太陽不再移動位置,除了每隔一陣子會換個不同姿勢。

雖然妹妹已融入桃花源多年,看來和其他桃花源人一樣神情愉快,但有時我會從她微垂出神的臉上彷彿看見絲絲的‧‧‧悵惘?

她是在懷想多年前出生的另一世界與親人嗎?她可知道這個外面的世界早物換星移、人事全非地飛奔了近兩百年?

半年前一早我起床盥洗後按例去拂畫探視妹妹,卻驚見畫裡她慣坐的大石上空無一人,獨剩那根熟悉的拐杖孤伶伶地倚在石邊上。

雖然過去這一年來妹妹的影像已日漸淡薄,但乍見她煙消雲散仍舊讓人心頭轟然一震,頹坐茫失許久。

妹妹消失不久後我開始夢見自己進入桃花源。

一開始非常片段模糊,彷彿不過魂離神遊一個既熟悉又有點失焦的畫中景象,一兩個月後景象漸漸清晰,不再只是魂遊,而是實實在在感到自己已置身畫中,在那熟悉的山間溪畔漫走。

一次醒來後我發現自己腳底沾滿泥巴。

初遊桃花源時一次我在山徑上不意迎面撞上一個揹負柴枝下山的樵夫,我反射驚呼一聲,但他彷彿看不見也聽不見我似地繼續行走。後來真的置身其間後我仍小心翼翼避免被人撞見。

在現實生活裡我已八十多歲開始有些行動不便,但每次進入桃花源便頓覺年輕許多又行走自如起來。一天我走至以前妹妹慣坐的溪邊大石,驀地瞧見石下有物走去撿起一看,雖然經過漫長歲月風吹日曬破舊不堪,但仍可看出是個現代的洋娃娃──是妹妹當年帶進桃花源的心愛芭比?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當我心中正如此感嘆時,身後忽有聲音道:『妳是那個從外面進來的人對不對?』

我轉頭看見一個眼熟的五六歲小鬼朝我好奇地帶笑打量──畫中那個頭紮小辮對人眨眼的俏皮小男孩!

小男孩告訴我自從妹妹消失後大家都在引頸翹盼下一個從外面世界進來的人,這一陣子他們可以感到生人帶進的外面世界氣息,但沒人見過,弄得桃花源裡人人好奇不已。

小三子──男孩名──帶我去見大人們,大家熱情又好奇地歡迎我,告訴我桃花源的由來。

秦朝時有位道士王真人,為了躲避秦始皇強召入宮提煉長生不老藥,創作“桃花源“躲入避世修煉。真人仙去前告訴他們,他走後桃花源將再次開放,引渡下一個想避世的有緣人。

他們告訴我,只要吃了桃花源的仙桃,就能留在畫裡。

『可是不要像妹妹那樣,一開始說要留下來,吃過仙桃後又後悔哭著說要回家,已經來不及了!』小三子調侃道。





大學畢業剛工作不久的小慧有個已經八十幾歲了仍獨住自主的姑婆,姑婆的獨子多年前留美後就定居下來,二十年前姑丈公去世時表叔要接姑婆去美同住,但姑婆堅持一人留在臺灣。小慧因為住得近又與姑婆投緣,每隔一兩禮拜便會就近探望。

這一天小慧按鈴始終沒人應門,她忐忑不安地拿出姑婆給她的鑰匙開門進去,卻驚見屋內空無一人,後來才在桌上看見姑婆留給她的信。信內姑婆叫她先去仔細察看客廳那幅早說好要留給她的畫,然後再閱讀桌上的一本筆記。

小慧非常納悶地走去觀看桃花源,驀地她兩眼圓睜,無法置信地驚叫掩口──天哪‧‧‧姑婆竟然跑進畫裡去了?                    (完)


入畫桃花源(上)


從此每隔一陣子我會去陳奶奶公寓喝茶賞畫,直到好幾個月後的一天下午我才猛然發現驚叫出聲,『畫裡的這個老太太‧‧‧她上次不是在這裡的!我記得她原本是‧‧‧是站在這溪邊和洗衣的女人談天‧‧‧不是嗎?』

難道我竟會完全記錯了?我驚疑地看向陳奶奶。

她紋風不動坐在椅上微笑,數刻才道:『是的,妳總算注意到了,她幾乎每個月都會更換位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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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婚四年後我和先生終於存夠錢買一間屬於我們的三房小公寓,搬入一個月後大樓的其他住戶都見過了,唯獨對門2B的鄰居。我曾去按門鈴想自我介紹,但似乎沒聽見裡面鈴響,也沒人應門,當時我以為是個空屋。後來才有鄰居告訴我,2B獨住個神秘的銀髮老奶奶,沒有人認識,她很少出來走動,也好像沒有訪客。

住了幾個月我和先生開始健康新生活,每天六點早起晨跑半小時。一早我們跑完步買了咖啡早餐回家,在大樓門口碰見一位銀髮的老奶奶,她兩手各拎幾個塑膠袋,顯然剛從附近市場回來。

『奶奶,您好,能幫妳提幾個塑膠袋嗎?』我微笑招呼,『我們住在2A,這是我先生,我們姓潘。』

『你們也好,我姓陳,住2B,我們是對門鄰居。』老奶奶慈笑回應。

我伸手要去拿她手上塑膠袋,她婉謝一聲,笑說習慣了沒問題。

她滿頭銀髮看來六七十歲,但身形清瘦健朗,兩手提著重物爬上二樓一點也不輸我們兩個三十不到的年輕人。

從此每幾個禮拜我們晨跑後總會碰見買菜回來的陳奶奶,她五六天才出門買菜一次,『我吃的不多又簡單。』她解釋。

我告訴陳奶奶我從事翻譯工作整天在家,如有任何需要或想找人聊天,請儘管來按門鈴。要是一陣子沒碰見陳奶奶,我出門買菜時也會去拍她的門(她的門鈴壞了),問能否順便幫她帶點什麼回來?

漸漸熟悉後我常向她討教廚藝及其他家事知識,有時候我嘗試她的食譜後會邀請她過來和我一起午餐。

過了一個多月她終於回邀我過去喝茶坐坐,『不過就是清茶點心,我年紀大了一切只求簡便,沒什麼可招待的。』

陳奶奶的公寓簡單沒什麼傢俱,然而清幽樸實毫不寒酸。

客廳牆上有一橫幅國畫是室內唯一裝飾。畫中是個依山傍水的村莊景致,幾幢房舍隱現在花木扶疏的山坡與溪邊,其間點綴著生動活潑村人:幾個女人在溪畔浣衣、一群小孩在廣場嬉戲、兩個荷鋤交談的農人領著牛隻走向村外。

畫中每一個人都神情愉快,整幅畫散發奇妙的安詳和樂氣氛,使人不覺徜徉其間。

大概好半天我才終於回過神來,看見陳奶奶靜坐椅上微笑看我。

我不好意思地一笑,問道:『陳奶奶,這幅真是奇畫,乍看平常,可是看著看著卻使人彷彿置身其間,流連忘返,尤其裡面每個人都表情生動栩栩如生,這個頭上綁小辮子的男孩,一臉俏皮模樣,乍看簡直像在跟我眨眼睛呢,這是哪個名家的手筆,畫名叫什麼?』

『是誰畫的我不知道,但這幅畫叫桃花源。』

『就是傳說中的那個桃花源?』

陳奶奶本想說什麼但欲言又止,片刻才微笑回道:『嗯,就是那個桃花源。』

從此每隔一陣子我會去陳奶奶公寓喝茶賞畫,直到好幾個月後的一天下午我才猛然發現驚叫出聲,『畫裡的這個老太太‧‧‧她上次不是在這裡的!我記得她原本是‧‧‧是站在這溪邊和洗衣的女人談天‧‧‧不是嗎?』

難道我竟會完全記錯了?我驚疑地看向陳奶奶。

她紋風不動坐在椅上微笑,數刻才道:『是的,妳總算注意到了,她幾乎每個月都會更換位置的。』

對於我的許多疑問,陳奶奶只說:『都在這本筆記本裡,妳拿去看了自然明瞭一切。』





我名叫陳淑英,下面記錄的是我所知道關於妹妹與桃花源的整個事件經過:

四十多年前我從鄉下上臺北工作,經親戚介紹到一年輕的張夫婦家幫傭,照顧他們五歲的女兒妹妹,並晚上自修準備明年考夜間部大學。

妹妹是個非常幸運的女孩,她誕生富家又是獨生女,從小錦衣玉食,房間像個童話的公主宮殿,裡面從芭比娃娃到電視電腦,所有一切五歲小女孩可能需要與想要的都一應俱全。

但 妹妹也是個非常不幸的女孩,父母每天早出晚歸忙工作,晚上若沒有應酬回家,不是吵架就是各自關在書房講電話。晚上是我下工的自由時間,大都待在屬於我空間 的閣樓小房間唸書。常常唸到一半門上會傳出兩聲輕敲,妹妹帶著她心愛的芭比娃娃站在門外,『阿英,我可以來妳這裡陪妳唸書嗎?』妹妹低頭細聲問道。

妹妹可以獨自一人坐著和她的芭比玩上許久,兩人窸窸窣窣低聲交談。

她是個縱然擁有一切但非常孤單寂寞的小女孩。

一 次張太太跟先生大吵近一禮拜,復合後兩人愧疚趕快帶妹妹出去買玩具補償,結果在百貨公司逛了一圈妹妹什麼也不想要。出來要上車時剛好路邊有人擺地攤賣畫, 妹妹突然停在一幅畫前跟爸媽指說她要這個。地攤老板見狀馬上趁機敲詐,要價一萬元,這在當時是筆不小數目。張先生跟老板殺價,說了半天還是一萬。張太太跟 妹妹說:『這幅畫有什麼好,妳過幾天就生厭不喜歡了,我們不買這個,去百貨公司買更好的玩具!』但妹妹堅持她只要這幅畫。

後來我私下偷問妹妹為什麼,『因為裡面有個頭上綁辮子的小朋友跟我眨眼睛。』妹妹回道。

當時我以為一定是那小朋友畫得栩栩如生引起的錯覺,一笑帶過不以為意。

之後我漸漸注意到妹妹花越來越多時間把自己關在房間,我問妹妹自己待在房裡都在幹什麼,不覺得悶嗎?她搖搖頭,『我去桃花源玩。』

我以為她指的是什麼童話故事或電腦遊戲。

後來又有一次我發現妹妹的腳底沾滿乾泥,急道:『妳剛剛是不是自己偷跑出去玩?怎麼會弄得滿腳泥巴?』

沒想到妹妹竟回道:『我去抓泥鰍嘛!』

『抓泥鰍?這裡那有地方抓泥鰍,妹妹妳在說什麼?』

『有啊,在桃花源。』

這一次我疑惑起來,問了半天她才終於告訴我:桃花源就是她房間牆上那幅一萬元買回來的畫!

那晚張太太回家後我跟她報告此事,太太有點不耐煩地道:『她腳髒妳幫她洗洗就是了嘛,這種事也要來麻煩我?』

之後我開始偶而會找不到妹妹。以前她也有故意跑去躲起來讓我找不到的例子,但我現在隱隱覺得情況不同。一次吃晚飯時突然找不到她,我把她房間及公寓全翻遍仍無蹤影,急得下樓尋找,等我氣急敗壞地回到樓上卻見妹妹好端端坐在飯桌吃飯。

我問她跑哪去了,讓我樓上樓下到處找不到差點沒嚇死。

『我躲在衣櫥裡。』妹妹說。

然而我知道她在撒謊,我找過衣櫥,她明明不在那兒。

後來又一次類似情況,在我不斷追問下她突然冒出一句:『妳不要再問我了,小三子不讓我說嘛!』

『誰是小三子?』我驚問。

但妹妹兩手捂住耳朵不再理我。

後來張太太抓到先生外遇證據,兩人鬧離婚,一晚為了妹妹歸誰大吵起來。我心裡擔心妹妹,偷偷下閣樓想去安慰她,沒想到妹妹竟不在她房裡,我以為她又躲了起來過一會兒自會出現。

十二點多我剛上床便聽見敲門聲,太太上來問我妹妹是不是在我房裡。

我們這才發現妹妹不見了。

過了幾天警方仍找不到妹妹,也沒有任何線索。

我怕惹禍上身,不敢透露妹妹跟我說過桃花源、小三子一事,但想必這記憶繚繞心頭,所以我才會去妹妹房間看那幅畫,也因此才震驚地發現:

畫裡在廣場嬉戲的孩童旁多了一個蹲在地上的小女孩,她俯臉膝蓋彷彿在哭泣,但可以看清她手上拿著一個非常眼熟的芭比娃娃──不是妹妹是誰?

警方當然不相信會有人跑到畫裡這樣荒謬的事,只斷定她一定是獨自跑了出去被人擄走。

張先生與太太一開始也不大相信,但一個月後那畫裡的小女孩換了位置,她站起抬頭面對觀者,滿臉淚痕彷彿正哭求著要回家!

『妹妹、妹妹,媽媽的心肝寶貝呀!』張太太一見馬上痛哭流涕起來。

張先生請了無數的法師、道師、牧師、驅魔師、解咒師、靈媒師‧‧‧甚至於魔術師,但沒有人能把妹妹召回家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