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2日 星期二

最性感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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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當我荳蔻梢頭二月初時,總以為評賞一個男人的吸引力就是看他外貌是否長得英俊瀟灑;那時候臺灣社會女性還很保守,性感、性魅力這樣的字眼自然不會掛在口頭,但其實連在心裡也相當概念模糊──只籠統覺得性慾象徵著羞恥淫蕩,與聖潔高尚的愛情對立。

當時和許多情竇初開少女一樣,受到流行文化影響,傾慕的對象都是如秦漢、秦祥林這類的俊美男子。雖然表面上我也跟許多知識青年一樣嘲笑瓊瑤小說的膚淺幼稚,但在連自己也不大願意跟自己承認的粉紅綺夢裡,男主角依然是個長得像秦漢那樣溫文俊雅,有著舒凡這樣詩意的名字,說著:“之雲,妳為什麼不肯讓我愛妳呢?為什麼?為什麼?”這種撲朔迷離又蕩氣迴腸的愛情囈語。

然而在此生命初春去遠、盛夏也漸秋之季,我終於瞭解男人的性魅力其實與他外貌英俊與否是不大有關係的;常常反而,越是英俊漂亮的男人越不容易有性魅力。譬如湯姆‧克鲁斯,由純粹審美觀點看來,他長得實在俊美之至,但卻一點也無法激起我的慾望。

最初讓我開始懷疑英俊與性感是兩回事的男人,是我從前公司裡的一個處長。

那時我畢業到北加州的矽谷就業兩年多,剛在一家老中開的小公司坐完“綠卡監”,靠著未婚夫俊傑的牽引幸運地進入一家有名的大型電腦公司。我所隸屬的測試部門及客服支援等數個部門,都歸這個名叫蓋瑞的白裔男子統管。

蓋瑞來自美國中西部,有他們中西部人常見的牛壯身材,近中年後稍稍發福,他給我的第一印象是:相貌平庸樸實──那種妳在路上擦身而過視而不見之人!

那時我因是最低層的新進工程師,工作特別努力,每天不到七點多──窗外的舊金山灣開始暮色蒼茫、大樓裡的辦公室開始人煙稀少──不敢下班。半年後有一次在這樣的暮藍時光我拿著磁杯去咖啡站倒熱水,經過蓋瑞的轉角辦公室無意瞥見他靜立在玻璃窗幕前遠眺海灣暮色。

矽谷的電腦公司向以穿著隨便聞名,常常連高層主管也照樣一身T-Shirt、牛仔褲見客戶,去年公司的CEO甚至穿牛仔褲運動鞋飛去華府參加總統的高科座談。但蓋瑞因他從前市場行銷的出身背景,即使現在當了半技術半行銷的部門主管,依舊沿襲著從前的西裝遺風──除了象徵入境隨俗地去掉領帶。

那個傍晚我意外地發現,身著白襯衫、藍長褲,一腳踏在矮櫃上的蓋瑞,竟在那微暗玻璃幕上剪出一個吸引我想多看一眼的背影。

倒完熱水回程時我不由自主放慢腳步,蓋瑞還維持原先姿勢,但這一次我注意到窗玻璃上映出他沉思的臉。我自然不好意思停步流連,但回到自己辦公室後卻久久無法揮去那背影。

當時我不清楚為什麼一個相貌無奇之人的背影竟反而吸引了我,我只模糊地感受到那一手扠腰、一腳抬踏在矮櫃上的挺直背影,似乎有一種我形容不上來‧‧‧如塑像般的吸引力。

多年後我在書上看到一女作家用stillness來形容一有魅力男人,使我立即想到蓋瑞那晚背影,才恍然醒悟當時我所感受到的,原來是一種男性獨有的masculine stillness──它與發達健壯肌肉無關,但似水波不興深潭,沉穩下蓄涵著磅礡澎湃的男性氣勢。

當時美國流行一種叫autostereogram的趣味畫, 乍看下彷彿只是一大片雜亂無章彩色細點,但其內卻微妙隱含了一3D立體圖形;有時候妳乾瞪到眼冒金星還看不出所以然,然而一但看見了隱含圖形輪廓,就彷彿驟然焦距對準,再也無法回復當初的“看不見”。



2



自那晚我也開始逐漸看見,在蓋瑞彷彿平面無奇的外表下亦隱含著另一個莫名吸引著我繼續去發掘的立體男人。

平常我去咖啡站途中,可以從蓋瑞敞開的辦公室門看見他坐在電腦前工作的半側面,這幅我原本看了大半年毫無感覺的側影,現在開始展現它微妙隱含的深度。我發現蓋瑞工作時喜歡停下來,微側低頭沉思,直鼻下一對薄唇微抿──這時候他的臉仍不算英俊,但暗示著一種成熟男性深沉的內在美。

有時候坐在沙發與訪客談話,他會蹺起一腳高架另一腿上,這樣高高蹺腳的坐姿也有一種雄偉的帥氣。

也許因為從前臺灣社會太純樸保守,我覺得我們那一代的女性有許多在‘性’情上都非常晚熟;我自己一直到上了大學還不清楚所謂的“黃色書刊”到底是什麼;就是後來開始有了性經驗,仍覺得只是“供給男性享受,而女性為了愛與家庭必須付出之義務”。

我對蓋瑞的好感,很長一段時間都是在一種“紗窗內性影朦朧,呼之欲出但未出”的情況下進行,直到有一天我獨自在咖啡站熱茶,蓋瑞恰好也來倒咖啡。

第一次和他這樣近距離獨處,我不由自主有點惶然不自在。蓋瑞看見我不用咖啡器熱水直接泡茶,反費事拿飲水機的冷水去微波加熱,好奇問為什麼。

“因為這裡的熱水沒經過過濾好像不大‧‧‧”我說到一半才想起也許明說“不乾淨”好像太挑剔不客氣,改用手去指出咖啡器熱水出口處上累積的一大圈灰白礦物結晶。

“言之有理。”他毫不敏感地點頭稱是,自去倒他用同樣“不大乾淨”熱水煮出的咖啡,一邊又客氣地自我嘲笑道:“妳大概也發現了,跟你們這些歷史悠久的亞洲人比起來,我們美國佬其實是缺乏文化背景的大老粗。”

受到他的青睞稱許,我有點受寵若驚,尷尬地站在一旁看他倒咖啡;然後我注意到蓋瑞捲起的襯衫衣袖下,露出一截粗壯手腕,上面散佈著棕黃卷毛。

霎時我心頭觸電似狂微一顫,餘波酥麻繚繞兩腿間。

蓋瑞倒完咖啡轉頭朝我微笑作別,我強自回了一笑,但我知道自己臉上一定丟人地臊紅起來。

回到辦公室,我在電腦前茫坐許久許久‧‧‧終於猛然眼眶一熱,落下淚來。

那時候我跟俊傑已結婚兩年,剛買房搬入不久,也開始談到生小孩──然而‧‧‧原來我竟從沒經驗過,想像蓋瑞之手溫撫我赤裸肌膚時,那種酥麻觸電的‧‧‧性慾感?

俊傑是我唯一交往過的男朋友,從大三時開始兩人便是公認郎才女貌、前途看好的一對;要不是因為他,我也不會來美留學,改唸電腦。以前我總以為女人天性就不像男人那麼“好色” ,對於自己的缺乏反應、性趣,我總是暗地裡有點自疚自責,埋怨自己不能像其他女人一樣性感、害怕自己無法真正滿足、取悅男人。

原來‧‧‧竟是因為俊傑無法真正激起我性慾的緣故?

一個女人有可能愛了先生這麼多年,卻完全不知道原來他竟無法激起妳的真正慾望?‧‧‧或者,也許因為妳並不愛他,根本從沒有真正愛過他!──妳喜歡他,對他有深厚感情,但那其實還不算愛?

在我內心這樣自疚自疑的同時,我的身體卻像進入懷春期的少女般不顧一切地叛逆起來。以前與俊傑的性愛雖是勉為其難的義務,但至少與他的柔情擁抱是甜蜜的,現在他的觸摸卻只讓我想逃。

常常蓋瑞的影像會冷不防地閃現心幕──他高高蹺腳坐起時那男性雄偉的帥姿;他低頭沉思時那食指撫唇的撩人意味;當他那雙bedroom-eyes從微垂的眼簾下撩起望向妳時,裡面是否閃躲著游魚般的淺笑?

尤其是在與俊傑房事時,我最感到無法抗拒、又無法面對蓋瑞撩動的性感影像。這使我同時感到羞愧與下流,然而這愧疚感卻使我更無法忍受俊傑的碰觸。

性愛成了一件既要按牛喝水強迫自己身體,又同時在兩個男人間腹背受敵的痛苦煎熬。

後來俊傑開始在外面拈花惹草,一次帶女人去汽車旅館開房間,竟明目張膽刷卡。

“這算什麼?難道你就這麼狠,這麼無情無義,這麼傷人嗎?”我拿著信用卡帳單到他面前指控道。

他只朝我冷冷瞧了一眼,沒有回應掉頭走了。

其實我心裡也知道,這是他故意的報復之舉──雖然我們從沒有戳破明言過,但我身心上的轉變自然瞞不過他。



3



數年前我在瀏覽一科技研討會簡章時意外看見蓋瑞名字,他也換了公司現在昇至副總,將在研討會擔任一主題演說。我興沖沖報了名,但屆時卻躊躇起來。

經過離婚後遲來的第二個“由女孩真正步入女人”的成長過程,現在我已懂得,即使當年我對蓋瑞的迷戀並非空穴來風,有一大部份仍是一‘性’竇初開的女孩在尋造自我的過程中難免的自醉狂想曲──畢竟遠觀地崇拜一個人與現實的朝夕相處是有很大差異的。

然而若不是因為與這個人的機緣巧合,我的生命也不會意外地轉了個大彎,進入從未預料的另一旅程。

也許我並不真的想知道他現在的樣子,我情願將他不變地保存在我當年感受裡的模樣──一個微暗玻璃幕前靜立的男性背影;揭醒我雙眼的masculine stillness

我心目中永遠永遠‧‧‧最性感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