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強森家後院有隻飄洋過海的夏威夷蛙,每夜他獨特的長叫穿越其他蛙鳴,然而他是個異數,叫聲再拔尖出眾也不會有回應。
如果他知道,還會繼續鳴叫嗎?
強森是個蘇格蘭裔老美,那種孔武大鬍但隨和好性的熊佬男子,他卻有個與外形不大搭調的熱愛:園藝。
說熱愛其實不大正確,他是個矽谷的電腦專業,但他家後院有兩個暖房,又在郊區與人合租了一個專門養蘭的大暖房。
他的蘭花常得獎,今年在舊金山蘭展得獎的一株開有四十幾根花枝,但他純粹只是愛好並不銷售當副業。
養這些植物所需的資材水電及租費讓我經年破產──他常苦笑自嘲,雖然他是家國際電腦公司的資深工程師,連汽車手機都公司供應。
說破產也許不致於,但他真是連搭飛機渡假的餘錢都沒有,除了常開車州內南北跑花展外,據我所知他只有十年前去過一次印尼婆羅洲植物觀光,還是狠下心用信用卡舉債。
所以說熱愛不大正確,大部份人會認為是一種癡狂。
雖然認識多年,我跟強森不常見面,他週末總是排滿節目沒空,除了園藝,還有許多其他社交:牛仔鄉村舞、攝影、短波無線電收音機等俱樂部活動。
最近一工作日我跟他吃晚飯,飯後他得開一小時車趕去郊外暖房給蘭花加肥(澆水施肥都是自動,但得定期給澆水器加肥,這澆水器及暖房的監督防盜系統都是他親手安裝,可以從手機上網監看),他常清晨上班前或晚飯後又去暖房工作數小時。
他邀我同行,我沒見過有點好奇就去了。
途中閒聊他說下月有一澳洲花友來訪,兩人將一起開車南下聖塔芭芭拉參加花展,也許是暗夜山路行車造就的一種親密感,他突然說起這花友此行還另有目的:看看兩人能否進一步正式交往。
聽他說起花友實在乏善可陳的條件背景,我忍不住多嘴,說難道像你這樣交遊廣闊之人,竟還需捨近求遠越洋找對象?
他自嘲苦笑一聲:朋友很多,對象卻很少。
“現在找對象都上網,我從唸書時就是標準的Geek,要我談情說愛簡直白癡,在網上筆談那就更不可能了!”
“可是每次party時我看你談笑風生像隻花蝴蝶,很活躍呀!”
“那是集會,我有問題的是一對一。”
也是大學時的社交挫折讓他開始園藝。
吃飯時我們的談話倒沒斷過,大部份是他在說;譬如我提到想退有線電視,改看網絡影視,他馬上好像專案處理解說了半小時:從詢問我家電視及網絡細節,到列舉各種網絡影視的選擇及需要配備,甚至一邊吃飯一邊就拿手機上網將品牌價格都找了出來。
他擅長的是這種shop talk的專業話題,可以滔滔不絕完全無視對方反應。
不少男人都這樣,甚至有些政商名人可以在媒體大眾前對答如流幹練自信,可是私下裡一對一的談情說愛卻吃吃艾艾像個初次上台的小學生。
暖房在半月灣公路旁,鐵皮搭蓋的長筒形,有四五個網球場大,一群花友合租,除了強森都是專業或副業的栽植者。
屬於他的空間比一般便利商店還大點,走過一排又一排上掛下架兩層,加起來數百株的蘭花及其它植物,我不得不贊嘆並搖頭:如果你不營銷,一個人哪需要這麼多?
強森並沒計畫要這麼多,可是植物會繁衍,他不賣又捨不得扔,所以‧‧‧
記起車內談話,我忍不住又多嘴:“我想大部分人不會容忍配偶有這麼龐大耗費的嗜好!”
“我知道。”他苦笑,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背負的包袱,但他坦然接受了。
之後那晚在心頭縈繞許久,我想像強森深夜一人在荒郊空寂的暖房獨自默默工作,給植物除虫施肥或翻盆,那景象有一種感動,令人疼惜。
但是另一方面,我也跟許多人一樣,不會考慮這樣的人為對象。
我可以瞭解他的無可奈何,像蝸牛的硬殼,這包袱也同時是他心靈的避風港,割捨了它就必須面對埋藏在內,從未暴露天日的柔軟脆弱。
蘊釀著寫文,反覆對強森的無法割捨感嘆同情後,我才猛然棒喝自問:難道我就沒有自己的包袱嗎?
也許我們每個人都有一些或大或小的包袱,即使不像強森的這樣龐大明顯──但我們總是只看見別人身上的!
初識時強森曾告訴我,一年從中谷區家鄉帶回幾隻青蛙放養後院暖房,每年春夏暖房的一只小荷花缸便蛙市喧嚷,咯咯求偶。
在矽谷竟能有夏夜蛙鼓,真新鮮有趣,我還特別造訪觀賞,以後每次見面總會關詢幾句蛙群。
這次吃飯他告訴我暖房裡有一隻特別青蛙,躲在數年前從夏威夷郵購植物中渡洋而來,原產南美種名Coqui,叫聲特別大。
他當時放養暖房並不知能否存活,但好幾年了,常常夜晚群蛙的低鳴中會響起夏蛙單一但獨特的拔尖長叫:Ko-KEEE!
這夏蛙讓我想起曾看過影片中瀕臨絕種的紐西蘭大型地鸚鵡,年復一年每個圓月夜公鸚鵡爬上山頭鳴叫求偶,不知道自己已是碩果僅存的最後。
這夏蛙知道他已身在異鄉,暖房雖蛙市熱鬧,卻沒有人會回應他嗎?
他獨特拔尖的長鳴,只是“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的寂寞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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