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寫自著名英國獸醫作家James Herriot的貓故事。
《1》
“吉姆你看,後院山坡來了隻野貓!”一天早飯後站在水槽前洗碗的海倫手指窗外說。
我們的家建在山坡腳,廚房窗外有道齊胸圍牆,牆外便是綠草山坡,十幾米外有座棄用木棚,附近長著大片灌木叢。
一隻瘦小的貓從灌木裡惶怯地往外望,旁邊蹲著兩隻小貓咪。
“她看來像個第一次新媽媽,大概來尋找食物。”我說。
海倫裝了一碗肉屑及牛奶放到圍牆上,我們躲在廚房窗口觀看。
母貓靜待幾分鐘才小心翼翼前進,從碗中叼起一些食物帶回去餵小貓咪。如此重複幾次,一次小貓咪跟隨上來,她用前爪撲了一下“回去等”命令,小貓咪乖乖遵從。
等他們吃完,我輕輕打開後門,但三貓一見立即竄逃消失。
我以為就此終結,但兩天後這一家再度出現,同樣在那灌木叢前,同樣飢望廚房窗口。
海倫又餵他們,母貓依舊不準小貓咪離開灌木叢,之後當我們企圖再接近他們依舊竄逃。
翌日貓再出現時海倫笑道:“老公,我猜我們已經被領養了。”
這一家三口在木棚住下,幾天後母貓開始允許小貓咪跟隨她下到圍牆吃飯,小貓咪出生不久,大概只數週大,一隻毛黑白、一隻薑黃。
幾個禮拜後一早我正要出門巡診(作者是英國北部約克郡的鄉村獸醫),海倫在廚房大聲叫我,“你快來看看這是怎麼回事!”她示意窗外。
兩隻小貓咪單獨坐在灌木叢前的固定位置。
“真奇怪,貓媽從來不讓他們離開眼前的呀!”我說。
小貓咪吃完飯後我企圖尾隨,但他們一晃就消失長草裡,我在山坡上四處尋找,毫無母貓蹤影。
之後母貓未再出現。
“她到底是出了什麼事?”海倫憂心道。
事實上野貓的意外死亡率很高,她可能被公路汽車輾死或其他無數同樣致命意外。
一天凝望小貓咪並坐埋首吃飯的可愛身影,海倫突然道:“你想貓媽會不會是丟下小貓咪自己走了?”
“有可能,不過她先幫他們找了個食宿安全的棲身處,也許她覺得責任已了放心回去過她從前的野外生活,她的眼睛給人一種百分百的野性。”
不管母貓下落如何,小貓咪安住下來,不過很明顯地他們也無法被馴養成家貓,因為不管我們如何嘗試,仍無法撫摸他們,所有誘導進屋也付諸流水。
一天風雨交加,小貓咪靜坐牆上等待早餐,不但全身濕淋,勁雨還打得他們眼睛瞇成一道縫。
“我無法忍受他們這樣待在外面忍受濕寒,吉姆,我們一定要想辦法把他們弄進屋來!”
我們裝了一盤鮮魚──貓咪最愛美味──讓他們聞香後放在大開後門之內,我跟海倫躲在窗口偷看,貓咪眼睜睜地饞看那盤魚,然而繼續一動不動坐在牆上。顯然對他們,跨門進屋是絕對無法想像之事!
最後我們承認失敗把魚放回牆上,兩貓馬上大快朵頤。
這時在清潔工赫伯剛好進來收垃圾,兩貓一見棄魚竄逃,“哇,吃這麼高檔的早餐!”他笑道。
我跟赫伯抱怨如何誘貓進屋失敗。
他大笑,“他們是永遠不會進屋的,我太知道這一家子貓的歷史了,祖宗八代全是最野不過的野貓,還沒有哪一隻進過屋呢!”
給赫伯這麼一說,我和海倫徹底放棄誘貓入屋癡想,“但我們仍舊可以改善他們在戶外的居住環境!”
我原先在木棚裡放了些乾草當他們的睡窩,但這木棚雖有屋頂卻壁空寒風刺骨,於是我在睡窩旁釘了些夾木板擋風,海倫在乾草上放了個裝有坐墊的開邊紙箱當他們的床。
弄好後我們滿意地看著貓咪舒適的新家,互相點頭贊許。
然而小貓咪從此抵制木棚,兩個照常每天坐在牆上等早餐,但再也不肯走進為他們精心構建的高級貓希爾頓。
“他們只是一開始不習慣。”海倫說。
然而往後幾天貓咪仍不進木棚,我頹喪地去把擋風板拆除。
立即兩貓回到木棚,在紙箱四周嗅聞一番後又離去。
“顯然他們也不喜歡妳精製的席夢思床!”我忍不住笑道。
“這兩個小笨蛋,那床多好睡!”
海倫又堅持了兩天,最後不得不接受挫敗。她拿走紙箱當天,小貓咪立即搬回木棚。
後來我醒悟他們不只不肯進屋,也無法忍受待在四面封閉無路逃生的空間,睡在乾草上雖寒風刺骨但他們能眼觀四面耳聽八方,一有任何動靜便能不受阻攔逃逸。
《2》
往
後數月小貓咪成長快速,身為獸醫我決定該幫他們絕育了,一天我躲在海倫身後悄悄接近,迅雷不及掩耳地撒網捕捉正埋首吃飯的貓咪。他們驚駭萬分狂亂掙扎,恐
懼眼裡似乎還露出怨惑:怎麼會這樣,你不是我們的朋友嗎?但令我意外的是,整個過程他們雖然不斷掙扎,卻從未攻擊,不像我的許多寵貓病患,動不動就或咬或
抓,這兩隻甚至連爪都沒伸展。讓人不禁要想:有多少野貓其實是這樣天性非常馴良?
將他們當作我家的貓這麼久,第一次能撫摸這一對美麗兄妹,給我一種特別感覺。
兩貓中薑黃較小的那隻是妹妹,黑白是哥哥,海倫為他們命名:基妮及歐立。
手術後貓咪很快復原,但對我的印象卻沒有,每天餵飯時他們仍舊讓海倫接近,但只要我這個“大壞蛋”將頭伸出門外,兄妹馬上一溜煙竄失。
基妮及歐立感情親密行影不離,每天花許多時間互舔,或在山坡奔逐遊戲,兩人吃飯從未推擠爭搶,依偎著蜷睡景象更讓人看了一陣溫馨。
嚴冬來臨後兩兄妹在風雪中擠靠忍耐,我跟海倫看了心裡不捨,但不管天氣多冷多壞,我們溫暖的廚房仍舊無法吸引他們進屋。
這其間基妮歐立漸漸讓海倫親近,終於有一天他們吃飯時她可以伸手輕撫,但是只要大壞蛋現身兩人仍舊慌亂奔逃,叫我心裡又羨又挫,因為我也自認是他們的爸爸,也跟海倫一樣愛他們!
通常基妮及歐立每天待在山坡附近,只要海倫到後院叫聲:“基妮、歐立快來,吃飯囉!”兩人就會奔現。但偶而也會不見數天,當我們擔憂他們也像貓媽一樣回到野外去時,他們又會突然出現,一切恢復平常。
但一次兄妹消失多天,一個禮拜過去,然後兩個禮拜,每天海倫的叫喚毫無回應,讓她非常憂喪,“他們沒事的,就像赫伯說的,他們家祖宗八代全是野貓,也許是兩兄妹回歸野外的時候了。”我企圖安慰,但其實我也一樣沮喪。
“吉姆他們回來了!”一天早上海倫跑來叫道,聲音卻充滿惶恐。
基妮、歐立坐在圍牆上,半睜的眼睛流出濃液,鼻嘴也涎涕四流,身體因不斷咳嗽及噴嚏顫抖,兩人髒瘦無比,完全不是我印象中毛亮美麗的貓。更可憐的是一道道冷風正吹得他們毛翻且睜不開眼。
“基妮歐立你們怎麼了?”海倫打開後門哽咽呼叫。
兩貓聽見海倫聲音小心躍下石牆,然後毫不猶豫地走進廚房。
我和海倫面面相覷目瞪口呆,“我真不敢相信,吉姆,他們到底是怎麼了,是中毒嗎?”
我搖搖頭,“這是典型的貓流感症狀。”
“有生命危險嗎?”海倫又問。
“應該不會。”我回答,但其實心裡並不那麼確定。
貓流感的確死亡率不高,但嚴重情況仍會致命,這兩兄妹看來非常嚴重。
“把門關上,就看他們肯不肯讓我檢查醫治。”
可是海倫一伸手關門,兩貓立即竄出,但當我再度開門,他們又走了進來。
我和海倫對看一眼無法置信,兄妹倆進屋不是躲避寒風,而是尋求幫助。
我一步一步慢慢接近,兩貓坐著毫無逃意,只要後門大開。
我給他們打了抗生素及維他命,又用棉花棒仔細清理眼鼻涕屎,然後擦藥,從頭到尾兄妹倆乖乖讓我操作從未掙扎。他們知道我正在施予急需幫助,兩貓的靈性既讓我大開眼界又心柔感動。
診治完畢我實在不捨得再放他們回戶外受凍,我一手抱住一隻跟海倫說:“我們再試試,妳慢慢把門關上。”
可是她一伸手關門,兩貓立即躍下竄出,即使病成這樣他們仍無法忍受閉禁屋內。
“他們這樣怎麼能再受風寒?”海倫已經瀕淚,“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再來?”
然而第二天早上,兩兄妹又一臉鼻涕眼淚坐在牆上,寒風吹得毛翻睜不開眼。海倫一開門,他們又自動進屋尋醫。
如此一週兩人症狀未減,但當我開始喪失信心,兄妹倆卻首次進食,並且不再自願進屋。即使被誘入,也不再像先前那樣肯被觸摸,於是我只好將抗生素攙入他們食物。
一個三月晴朗寒晨,我在廚房隔窗看海倫餵貓,恢復健康美觀的基妮歐立不急著吃飯,卻在牆上來回走動享受海倫的輕指摩娑,貓波聲大如馬達。我忍不住也走出加入,“基妮來!”我伸手道,但她停止走動抬眼疑瞧,我往前兩步,她立即後跑至安全距離。
我笑著轉向歐立,“你呢,你還記得我嗎?”
但他也立即後退,顯然記得很清楚,只不過不是我希望的方式──唉,難道我要當一輩子的大壞蛋嗎?
《3》
基妮、歐立跟我們兩年後一天海倫說:“你看看歐立,我受不了了!”
不像妹妹,歐立是隻長毛,不定期梳理就會糾結成團,經過兩年基妮仍毛亮美麗,歐立卻變成一隻全身髒團的叫花子貓。
兩貓仍舊對我保持距離,所以我將剪刀塞到海倫手中,慫恿她暫充學徒讓我隔窗教授。
海倫帶著剪刀不大確定地走出後院,歐立雖肯讓她摩娑,剪毛卻完全另一回事,她還來不及剪去頸下一團,他便見刀開溜。
海倫手持剪刀站在後院一臉哭喪看我。
因為兩兄妹對我的警戒,撒網捕貓不再可行,數天後我讓海倫準備他們最愛的鮮魚,一人一碗,歐立的攙有麻醉藥。
他疑惑地聞了聞,但不久飢饞終於戰勝,他吃了個精光。我全力備戰地躲在門旁偷看,若歐立飯後決定上山閒逛我必須跟緊,不然他倒地荒野找不著,不但功虧一簣還很危險。
好在他回木棚餐後舔洗,等他漸漸無法控制四肢我拿著剪刀出現,因為不敢下藥太重他雖無法行動仍舊清醒,拿眼瞧我彷彿道:怎麼又是你,這次又有什麼花樣了?
剪完毛我將他關進籠內,“抱歉小傢伙,等你完全恢復才能自由行動!”
我終於將他從籠中放出時,歐立噁心地瞪了我一眼才一溜煙竄失。
之後只要大壞蛋現身後院,他連吃飯也顧不得便逃之夭夭。
我和兩兄妹關係陷入新谷底,這讓我非常懊惱,不只因為我將他們當作家庭成員感情深厚,還因我向來愛貓,許多難纏的貓病患我都能安撫,是個專業上小有名氣的貓緣獸醫,卻偏偏自家的貓一見便溜之大吉!
海倫說:“他們每次見到你都不是好事,自然怕你,你應該多花時間常常餵他們、與他們相處,慢慢的他們就會改變觀感。”
海倫說的沒錯,我每天忙於醫務的確很少餵貓,我立誓一定要改。
然而我還沒付諸行動,一早海倫從後院叫道:“吉姆快點,歐立出事了!”
他一動不動躺在木棚旁草地上,四肢僵伸,兩眼死瞪,基妮忠心守護在旁。
“他怎麼了?”海倫抓住我惶恐地問。
“他‧‧‧他恐怕已經走了,看來像鼠藥中毒。”
然而一語未完他身子輕微一動──還有一線希望!
歐立乍看像中毒,但檢查後我發現更可能是中風,我立即將他帶去診所。
我們給他注射類固醇、抗生素及靜脈點滴,除此之外只能等待,下午他的情況似乎好轉,但晚上又回復植昏。
那晚夜裡歐立一去不返。
我跟海倫將他葬在木棚後,離他和基妮每晚依偎睡覺的乾草不遠。
我跟海倫都悲傷不已,獸醫雖然每天工作接觸生死,但碰到自家寵物死去,其衝擊感受跟一般人無異。
但最讓我們擔憂的是基妮,她喪失了從小形影不離的哥哥,她將如何?
好幾天基妮鬱睡乾草不肯進食,我們不停叫她,但她最多只走下山坡幾步,困惑地左右尋望,然後又轉回乾草。
這些年她從未一人下到圍牆,總是伴隨歐立。她無法瞭解接受怎麼歐立不見了,只剩她孤單一人。
海倫到她床上餵食幾天,然後慢慢哄她下到圍牆,但她低頭吃飯前總要轉頭左顧右盼,還在等待哥哥跟她一起分享。
她一人坐在牆上的孤單身影是那樣令人見之不忍。
之後我盡可能地找時間餵她,沒事時也出到後院叫她陪伴她。
一開始她很難親近,我必須離開圍牆數步,不然她不肯吃飯,她一直比歐立膽小,失去了他更加畏怯。如此持續許久,有時讓人覺得毫無希望。
然而有志竟成,終於有一天她讓我輕指撫弄臉頰,之後進展加快,現在她總要牆上來回走動讓我摩娑一番才肯坐下吃飯。
但她最喜歡的親暱是貼近我臉,鼻黏鼻地四眼對看,這一刻我們彷彿可以超越人與貓的界限。
然而即使如此,她仍舊是一隻不肯進屋的野貓。
延伸閱讀:愛的演進
也陸陸續續養過3隻從未進過家門的野貓��,雖然連貓毛都未撫摸過,但是如果哪天牠不來吃飯了,心裡還真的牽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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