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18日 星期四

初二那年我殺了人(下)



4



家中氣氛每況愈下,爸藉應酬天天酒醉晚歸,在客廳沙發倒下呼呼大睡,媽在房內隔空號令我叫他回房睡,半天叫不醒後她又要我幫他倒茶蓋毯。

我極其厭煩,總是粗聲厭氣不情不願,惹得她又罵我:這個家都維持不下去了,你還在擺什麼少爺架子?

有時候爸回來早些沒那麼醉,便興沖沖地要跟我父子談心:跟我講他小時父母早逝的辛酸奮鬥史,跟我講他對我的遠大期望。

平常他很少關心我,這些酒醉後驟然的掏心掏肺讓我覺得彆扭排斥。

但有時我也忍不住誇口說畢業後我要北上考進全國最好高中,將來還要出國留學拿博士。

爸很高興大讚我有志氣自信,“不愧是我高某的兒子,只要你有能力,爸就是做牛做馬也供你唸!”

他以為我渴望北上及出國只因上進有志氣。

天暖日長後我開始每天放學後又留下繼續唸書,有時唸到教室太暗了還移到外面走廊繼續。常常回到家媽已吃飽飯菜都涼了,她問我為什麼這麼晚,用懷疑的眼光抱怨:“家裡有自己房間書桌,要唸書不能回家吃飽飯再唸?”

可是我喜歡那獨自在漸暗校園啃書的孤苦奮鬥感,每次飢腸轆轆地踩著自行車回家,心裡卻澎湃著興奮難抑的正能量。

月考後學校讓我們幾個重點初二班參加初三的高中模擬考,我出乎意外地一馬當先考了個第三十八名,本來模擬考只有前十名有獎品,但學校頒了個特別獎給我,從來沒有初二生考過前五十名。

從此我更加迷醉啃書,發誓今後每次月考都要第一,不像家中烏煙瘴氣世界的苦悶無奈,唸書的世界是那樣光潔明亮,近乎理想國的正義公平,只要你肯吃苦努力,你的心血就能很快得到好成績的報酬。

有 些同學開始學我放學後又留下繼續自習,我憤怒地發現包括楊玉茹。自從我對她臭臉相向後她反而越來越注意我,不斷製造機會碰見想挑引我的注意。幾乎每次我去 上廁所回途一定會碰見她,現在她不敢再朝我微笑招呼,故作伶仃無辜的小鹿斑比狀,總是低著頭沿牆走;有時在教室突然轉身我也會瞧見她剛從我身上轉開眼光。

不久家中風雲又起,有人跟媽打小報告,說爸與那女人還在藕斷絲連偷偷幽會,爸堅決否認,兩人又大吵一晚。媽不斷說這次她不再原諒,只有離婚,最後爸也說他也受不了這樣三天兩頭的無理取鬧,要離婚就離吧!

之後爸又“出差”消失數天,我連帶倒楣地吃了幾天便當及剩菜冷飯。媽說她走了之後,你爸是整天只顧自己上班喝酒的,哪會管你飯吃了沒學費有沒有繳,到時候你就知道現在多好命!

講得我害怕起來,擔心我努力目標的北部高中及將來的出國留學將因此功虧一簣,我告訴自己,若真有那麼一天,活著還有什麼意義,不如乾脆拿刀去跟那女人拼了!

隔幾天一到教室,我突然發現座位抽屜裡有張卡片裝在空白信封內,卡上畫著白鴿飛向燦爛朝陽,下面寫著:親愛的朋友別灰心放棄,在夜最黑暗的時候,黎明已經不遠了!

沒有留言署名,但我馬上知道是誰,七竅生煙暴怒,恨不得立即走去將卡片扔到她臉上!

這賤女人,竟來可憐我,妳算什麼東西?

那天放學後自習時,我藉上廁所溜到車棚,趁四下無人匆忙將楊玉茹自行車的後胎放氣。

我從沒幹過這種事嚇得心砰砰狂跳,過後又自悔魯莽,萬一被查出不等於搬磚砸腳自暴家醜?

然而一開了頭我卻上癮般無法自制,之後只要在車棚看見楊玉茹的自行車且四下無人,就忍不住衝動上前狠踢一腳。



5



然而夜路走多了終要遇鬼,一天我踢倒楊玉茹自行車,走至自車後轉身看見她一臉驚訝地呆立棚口處望著我,我強自鎮定低頭假裝沒看見,若無其事地騎上車離去,她也沒開口指責,但睜睜立在原處看我。

沒幾天傍晚自習後我去車棚取車回家,才剛開了鎖就見楊玉茹從牆角現身朝我走來,我暗叫一聲不好──她帶人來報復堵我!

然而她一人獨自走至面前,“我有話跟你說‧‧‧”說著聲音微弱頓止,她伸手遞來。

我一見又是張空白信封,不覺大叫一聲:“我就知道是妳!”

“不是‧‧‧有些事我想解釋‧‧‧”她說著已快速將信塞進我書包。

我頓時光火將信又拿出往她臉上扔去,破罵:“解釋個屁,妳這賤人,跟妳媽一樣下賤,將來也一樣不守婦道紅杏出牆!”

這一言語粗暴霎時星火燎原,體內積壓的憤恨如火山爆發,我著魔般上前甩她巴掌,她驚叫閃躲,結果一掌打中她硬頭,我惱得隨即又踢她一腳,這次她疼叫蹲下抱著小腿埋首哭了起來。

我這才彷彿夢饜初醒,驚恐轉身騎上車逃逸,到了車棚口我不放心地轉身回看,見她還蹲在地上抱著小腿。

驀地良知一刺,我慢下考慮回頭,但隨即對她的怒厭潮湧上來──這賤人罪有應得!──我加速踩踏離開。

還沒回到家,已然懊悔不已,在心中看見自己臉紅羞愧地罰站講台,底下同學竊竊私語掩嘴恥笑‧‧‧沒想到周誠表面優秀背地裡竟這樣流氓‧‧‧聽說是因為他爸跟楊玉茹的媽在“通奸”‧‧‧嘻嘻,妳怎麼這麼獃連通奸都不懂!‧‧‧

第二天我在學校如坐針毯等待處刑,沒想到楊玉茹的座位卻一直空缺無人。

難道我這一掌一腳竟把她打傷了,還是她故意裝傷要把事情鬧大?我惶懼起來。隔天楊玉茹依然請假沒來,又過了一天消息才傳到學校:她前兩天在家吞安眠藥自殺!

我聽了心中轟雷一響,萬籟俱寂──你死定了,你一生也將就此完了!

那天放學我沒留下自習逕直回家,疲憊不堪地回房爬上床。

在床上卻了無睡意輾轉反側,無法相信世事的詭譎多變──昨天我還是重點中學的拔尖績優生,今天已變成逼死同學的少年殺人犯,僅僅一天之隔,卻如此天壤之別?

就因為一時失控的一掌一腿?

我想起吳剛的校外弟兄,也許她自殺是因為他們?也許他們最近再度堵她?‧‧‧然而即使如此,罪魁禍首還不仍舊是我?

我想起昨晚自己還在害怕被罰站講臺,還以為那就是天大的不幸與恥辱──不覺淒然自嘲一笑。

然而自責自疚同時我又忍不住憤恨起楊玉茹,也許她自殺只是為了陷害我?一開始先吸引我的注意,然後在抽屜放卡片刺激我,最後到車棚誘騙我失控出手,一切都是步步計劃的圈套?

晚餐時媽進來叫我,我說吃不下,她在床沿坐下問我是不是生病了,摸摸我的頭。

不知過了多久我迷糊睡去,昏寐中不斷搥心自責:你怎麼會弄成這樣?看你怎麼辦?你這一生完了,不會有北部高中、不會有出國留學!你將成為少年殺人犯,也許你會進監獄!

怎麼辦?怎麼辦?‧‧‧殺人犯!‧‧‧你一生完了!──腦內一聲聲搥擂逼問。

急得我怒氣填胸,狂聲大喊:我只想好好唸書,進最好高中、將來出國留學,這什麼世界,為什麼連這樣也不行?為什麼不讓我好好唸書,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房內燈光一亮,我驚醒過來,發現自己淚流滿面,哭噎得喘不過氣。

爸媽一臉驚懼,直問我怎麼了,那裡不對?

我無法言語,無法停止抽泣,彷彿內心深處狂洪潰堤,萬濤奔騰無法阻擋。

爸嚇得載我去醫院掛急診,醫生查不出什麼,開了安眠藥,要我回家好好睡一覺。

我看著那一包安眠藥,覺得非常諷刺,好像報應在邀請我吃了它自行了斷,但我終究一顆都沒吃,大哭後精疲力盡全身虛脫,我只想睡覺。

隔天醒來房中大亮,顯然已日上三竿,媽在床旁見我甦醒,說:“你覺得怎樣?好一點沒?已經幫你請了假,這兩天就在家好好休息,有沒有想吃什麼,媽給你弄。”

我搖搖頭,心裡平靜而絕望地想著:你可以在家裡裝病,但你逃不了,該來的終會來的。



6



然而在家休養的幾天什麼都沒有發生,沒有警察上門,也沒有校方電話。

週一我回到學校才聽到進一步消息:楊玉茹獲救沒死,已經出院回家,但休學不會回來了。

我如逢大赦鬆了口氣,但知道事情不會就這樣輕易干休,我考慮是否該及時主動自首懺悔,或許可以減輕罪責?但一整天躊躇徘徊,無論如何提不起勇氣。

然而一天兩天過去,仍毫無動靜,然後一週兩週。

怎麼會這樣,為什麼遲遲不發動,他們葫蘆裡究竟玩什麼技倆?

一天我頓然醒悟,一定是楊玉茹的媽先私下找上爸,爸想辦法幫我化解了,事情才沒有公開。

難怪他這一陣子不再每晚酒醉回家,難怪他跟媽總是背著我竊竊私語在討論什麼,難怪他們不追問為什麼那天我會突然發狂地痛哭大叫!

沒想竟這樣輕易地死裡逃生安然過關,我不禁感激落淚在床前跪下發誓:爸我一定不會辜負你的期望,我會考上最好高中大學,然後出國拿到博士學位。

慢慢地我的生活恢復正常,爸也恢復以前的夜夜醉歸,爸媽也恢復從前三天兩吵的離婚邊緣。

然而經過這一震撼我的童年驟然結束,我開始以一個青少年蛻變的心慢慢學會不再背負父母的情感包袱。

一年後我如願考上北部最好高中,十年後出國留學。

下學期楊玉茹轉學另一較差中學,我從此沒再見過她,許多年我告訴自己:不是你的錯,其實你也是個受害者,要怪罪就怪罪她媽吧!

學成就業後一年我回國探望母病,留在故鄉的吳剛為我辦了個初中同學會。當年楊玉茹自殺後不久,他跑來跟我撇清,說其實他根本沒有叫校外弟兄堵過她,他那樣說只是為了安撫我。我相信他,但兩人仍從此漸漸疏遠,畢業後也沒保持連繫。

同學會的最大新聞是楊玉茹上個月死了,三十歲不到,因嗑藥超量。

她休學後只有一個住附近的同學涂明惠跟她有連絡,涂明惠告訴大家自殺後楊玉茹一度自閉,不和人說話也足不出戶,復學後就判若兩人,不再文靜靦腆,也不再好好唸書,開始不良少女之途,高中就會喝酒嗑藥,好像還曾經懷孕墮過胎‧‧‧

大家搖頭嘆息,不少男生記起她的當年外號“楊貴妃”,有幾個笑著承認那曾經是他們年少的綺想對象,然後有人記起我跟她還曾是一對,於是有人笑著起鬨:“是不是還送過她成對的情人原子筆,趕快從實招來!”

我笑著沒說什麼。

“一定是真的!”涂明惠說,“所有同學中她只跟我問起過你一人,還不只一次呢,有一次她說她早知道你一定會考上北部最好高中,還知道你將來會出國留學拿博士!”

我心頭一顫,驀地看見她抱腿蹲在暮靄蒼茫的車棚裡。

隨即有人問起當年她到底為什麼自殺?似乎從來沒聽過任何明確原因。

涂明惠說:“我問過她,她不肯說,只說沒什麼特別原因,我聽我爸媽說,好像她跟她媽之間有問題,兩人感情不好,她爸又長年在外地工作‧‧‧”

我猛覺當心一掌,震得胸口緊繃喘不過氣,我強忍坐著,等話題又轉到別處才歉笑起身。

在洗手間我洗了臉,呆呆望著鏡中水滴繽紛陌生的臉──原來是她‧‧‧原來竟是她!

同時震撼又彷彿並不意外。

這十多年來,她不斷出現在我噩夢中──有時像小鹿斑比怯怯地垂首沿牆走,更多時候只是遠遠蹲著一個小女孩,抱著腿埋首啜泣。

說噩夢其實並非恐怖讓你尖叫哭喊,而是夢裡總瀰漫著一股懾人心魄的困疚不安,讓你醒來後瞪著天花板悵惘許久。

也許我心底早知道當年並不是爸幫忙化解過關,是楊玉茹根本從沒說出我破壞她自行車又打她的一連串霸凌。

我想她欣賞同情我,所以先有偷留卡片安慰,後又寫信想化解我的仇恨,想告訴我她瞭解我的苦悶憤怒,因為她自己也是同樣的受害者。

而情竇朦朧的我想必也身不由己地隱約被“楊貴妃”吸引,但這只讓我惶恐地更加痛恨她,將所有對她母親及爸媽的憤怒全轉移到她一人身上。

十多年來這噩夢陰魂不散地一再重複,因為我心底一直知道,那天在車棚當她蹲在地上哭泣而我卻加速騎車逃逸時,也許法律上我並沒有殺人,但在道德上卻殺死了一顆心。

而她仍舊默默無言地原諒了我。

經過大半生,如今的我才明白,她的原諒是如來佛的神掌,就算我有孫悟空的通天本領,也一輩子無法逃脫。


延伸閱讀:入畫桃花源

2016年8月15日 星期一

初二那年我殺了人(上)


初二那年我平靜的童年晴天霹靂結束,一個震撼的意外打擊導致學年結束前我害死了一個人。


沒有罪證沒有屍首,也沒有任何懲罰。


一直我告訴自己,別自我誇張,根本不是你的錯,其實你也是受害者。


但英諺有云:Old sins cast long shadows──許多年後我才發現:那些你自以為幸運逃過的罪惡才真正代價高深。


齊天大聖翻了十萬八千里的跟斗,自以為飄洋過海遠走無蹤,然而卻始終沒逃出如來佛的手掌心。





1





從小因長相討喜又伶牙俐嘴,所有親朋長輩總稱讚我聰明,我也不負眾望地小學六年幾乎每學期第一。也許就因此養成了自負好強的個性。


畢業後父母將我遷籍舅舅家,得以進入本城最好中學,重點學校人多競爭強,我不再每學期第一,但仍是拔尖績優生。


我最大的競爭是同班女生盧芳,她文科強我數理,兩人常交換拿第一。


中學生半大不小漸曉人事,同學間最喜歡玩配對遊戲,背地裡謠傳誰愛誰、誰跟誰又是一對。其實在那保守年代都是空穴來風,不過加油添醋嚼舌胡鬧。


初二後我跟盧芳開始被同學送做堆。其實我情竇未開對她沒任何感覺,但也不排斥。因為除非謠傳的對象太難堪,被配對是風光之事,只有受矚目的風雲人物大家才有興趣謠傳配對。


一 天下課時我一人站在室外走廊,一群女同學從廁所方向走來,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又不斷帶笑瞄我。我心裡正奇怪,其中一位何素珍脫群走來,酸溜溜地笑說:“高誠 我問你,上星期我那麼好心代你值日,又擦黑板又掃地又倒垃圾,你自己說感激不盡,怎麼你有了高檔的迪士尼原子筆送人,沒想到我卻只送楊玉茹一個人?你很偏 心喲!”


何素珍住我家附近兩人從小認識,平常你來我往鬥嘴玩笑慣了,但這次我卻一反常態地臉紅舌結答不出話。


她意味深長注視我片刻,得意地一笑走開,重新加入那群女同學,我聽見她們吱吱喳喳後齊聲大笑起來。


沒幾天全班同學也都津津樂道最新流言:號外、號外!高誠移情別戀愛上楊玉茹,送她成對的情人原子筆。


楊玉茹是這學期才轉來的新生,說起來我的確跟她有段不為人知的淵源。


註冊日那天我爸意外自告奮勇載我去學校,平常他忙於工作很少管我的事,途中他異常地關問我許多學校功課事,然後不顧我反對堅持帶我先去一個新同學家。


“她剛轉學來又是女生,帶你去彼此先認識一下,以後你要多照顧人家。”


開門的是一個明豔妖嬈的高挑婦人,嬌滴滴地和爸熱情招呼,然後用同樣甜蜜蜜腔調不斷誇讚我,好像知道很多我的事,又鄭重其事地拜托我關照她女兒。


爸在一旁也不斷堆笑幫腔,露出一副我沒見過的喜癢難禁模樣。


這不尋常且氣氛詭異的會面讓我彆扭地木臉沉默。


一旁楊玉茹像她媽一樣身材高挑,但從頭到尾也跟我一樣默默無語。


開學後楊玉茹功課平平,但不像她媽,非常安靜寡言,見到我只是和善地面帶微笑。只有一次月考後放學在自行車棚遇見,她主動開口恭喜我考第一,我隨便謝聲裝作彷彿沒去過她家那段淵源,此後她很識相不再主動找我說話。


不過我聽到有些不安份的男生愛背後議論她,將她暱名楊貴妃,說她已經開始發育有胸部了。


其實我一向比何素珍還伶牙俐齒,她的調侃平常絕難不倒我,一定隨即反擊譏笑回去:“楊玉茹用什麼原子筆干我屁事,妳這麼愛男生送妳原子筆嗎?要不要我幫妳宣傳一下看有哪個男生想送妳?”


但前不久我偶而注意到楊玉茹竟用跟我一樣的計算紙,那是爸辦公室的舊表格,我不禁想起註冊日那天情景,心頭有股不安預感。


當何素珍冷不防地譏諷我送楊玉茹原子筆時,我心裡雷轟一聲呆住──這進口的迪士尼卡通人物原子筆是爸最近去省政府出差帶回來的。


當時媽還不以為然說:“小孩子寫功課用那麼好的原子筆做什麼?”


爸特地解釋會後晚餐剛好在餐廳底樓的書店看見,一時興起就買了。其實不僅是媽,連我也有點莫名其妙,他出差向來很少買禮物回來,更別提特意買給我了。


何素珍以為我一反常態舌結是被一語道破做賊心虛,她哪知道我正經歷短短人生最大的一個震撼:爸爸一定跟楊玉茹的媽“有染”!


雖然“有染”的確實意義是什麼,十四歲晚熟的我猶朦朦朧朧一知半解。





2





那之後楊玉茹原本和善的微笑驟然變質,讓我討厭。


不久她將她的迪士尼原子筆收起來不用,這也激怒我:我一直倔強地繼續用我的,跟同學說誰都可以買這種原子筆,干我屁事!她故意收起來不正是欲蓋彌彰,好像很喜歡被謠傳跟我成對一樣?


我想起男同學說她已經開始有胸部,覺得這證明了她儘管表面裝乖,其實骨子裡跟她媽一樣是下賤的壞女人!


我開始碰見她時用鄙怒的眼光回應她的微笑。


隔壁班的表弟吳剛聽見謠傳,也來調侃我“有眼光,挑上楊貴妃”。


我氣得破口大罵:下三濫的賤人、賤婢‧‧‧──儘管一些名詞我根本不確實知道意義!


吳剛很驚訝我反常的激烈言詞,拍拍我肩膀說:“表弟,大家不過開開玩笑尋樂子,何必這麼認真!”


吳剛其實跟我沒真正親戚關係,但他媽跟我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閨蜜,我叫她阿姨。我跟吳剛同年同月生,我還比他大半個月,我叫他表弟,他不服氣也叫我表弟。


我們從小同學,他本來跟我一樣是頂尖績優生,但四五年級開始抽高迷上打籃球,不再那麼關心學業,中學後更是漸漸變成常惹麻煩的大哥型人物。


不過我們一直關係良好,他魁梧自信交遊廣闊,常跟人說誰敢欺侮我表弟,一定叫他好看!


吳剛的勸言讓我赧顏,苦悶的我忍不住想告訴他為什麼,然而終究還是欲言又止,開不了口。


不久媽也開始懷疑,一天在飯桌她醋勁十足地抱怨楊玉茹的媽老是打電話找爸幫忙,“你是她什麼人?她僱包商要找你,廁所漏水也要找你,每次嗲聲嗲氣地高課長長、高課長短,別人的老公她叫得那麼甜蜜?”


從累積的片段言談我拼湊出,原來楊家一搬來就翻修屋子,她媽輾轉找上在縣政府建管處當課長的爸幫忙。


爸解釋她先生在外地工作,她一個婦人家無力督管整個工程。媽意味深長地白了他一眼。


“哎呀,妳這麼小氣幹嘛?我不過是舉手之勞,更何況還是我們兒子的同學!”


聽到這句我終於忍不住啪聲用力將湯匙放下,爸媽同時轉頭驚訝看我,媽開口罵我吃飯一點規矩都沒有。


我忍氣嘟著嘴。


“你媽講的話你聽見沒?給我抬頭挺胸坐好,一點坐相都沒有!”


我臭著一張臉沒回應。


片刻爸憤力拍桌,厲聲問:“我問你的話你聽見沒?”


我嚇得全身一震,從小爸很少管教我,也很少發脾氣,但他一發火就雷霆萬鈞。


我嗡聲回答聽見了,但腔調還是不由自主地有點倔硬。


“太久沒管教了,你都快爬到我頭上了,飯不要吃了,回你房間地上給我跪好,等我吃飽飯再好好收拾你!”


我起身回房,憤怒淚水奪眶而出,我張著嘴哽咽,極力控制自己不哭出聲來。我知道他為什麼反常小題大作地大發雷霆,我倔恨地站立房內表達不滿,但終究害怕爸突然進來,最後還是懦弱跪下。


房外爸媽絮絮叨叨的談論聲模糊傳來,我跪了許久腳都發麻了才有人開門進來。


沒想到竟是媽,她在床沿坐下開始抱怨我這麼大了還一點事不懂,數落半天才嘆口氣說:“起來把臉洗一洗,去吃飯吧!”


我洗完臉戰戰兢兢回到客廳,才發現爸早出門走了。





3





之後媽繼續三不五時吃醋抱怨,爸繼續裝聾作啞敷衍搪塞,我則有時憤慨萬千,有時惶恐憂懼,有時為自己的懦弱而內疚矛盾。


過完年下學期開學不久,一晚終於東窗事發,媽朋友的朋友看見爸和那女人去城郊溫泉“開房間”,媽放下電話立即去爸書桌翻箱倒櫃,居然給她搜出一封情書來。


“她是唯一能瞭解你的人,那我們十幾年夫妻算什麼?”媽憤怒地把信紙丟到爸臉上。


整晚我關在自己房裡聽他們激烈爭吵,除了害怕還不斷自疚自責,為什麼沒有勇氣早說出來,阻止它發生呢?


第二天放學回到家,意外地屋內冷清無人,我不動聲色地去附近有可能的鄰居處繞了一圈也沒看到媽,忐忑不安等到晚飯時刻還是沒人回來。


最後我騎自行車回到學校附近,在一巷口遠遠看見媽的自行車停在舅舅家大門口,我下車佇立進退兩難,不知該怎麼辦。


就這樣惶恐地呆望舅舅家不知有多久,那暮靄蒼茫中孤伶伶的一輛自行車,是我一輩子沒齒難忘的悲哀畫面。


末了我又一個人騎上車回家,一路上不斷伸手偷偷抹淚。


許久媽才終於回來,買了飯盒,母子倆默默無語吃著,她沒說爸去哪兒了,我也不敢問。


但數天後爸彷彿若無其事地回家了,後來我才隱約聽到媽把舅舅姑姑找了出來代表雙方家長協議(兩邊祖父母都已過世),結果是爸發誓斷絕關係不再見面。


然而家中氣氛已然改變,不時籠罩著一股陰沉氣壓,稍有風言風語便立時雷雨交加。


一次爸出門,媽叫我跟蹤看他去哪,我本能地拒絕,她把我數落一頓,說要不是為了我,她早離婚走了,我竟還這麼醉生夢死不識好歹。


可是當我為她同仇敵愾,粗聲粗氣地回應爸,她又罵我沒大沒小無法無天。


好在學校同學不知情,還在興致勃勃謠傳我跟楊玉茹的好事,只有吳剛一人因為他媽的關係知道了,跑來安慰我。


我終於有了發洩機會,從註冊日被帶去楊玉茹家開始,一五一十說了個淋漓痛快。


吳剛對楊玉茹的媽很有興趣,好奇地問我她長得什麼樣,“是不是像崔姬那樣很騷的女人?”崔姬是當年電視上的性感豔星。


我忍不住又把楊玉茹臭罵一頓,說她如何故意把迪士尼原子筆收起來,好讓同學真以為是我送她的。


越說越義憤填膺欲罷不能,我問吳剛能不能找他“弟兄”,好好教訓她一頓。


吳剛跟我說過,他有一幫換帖的校外弟兄,要是有同學敢得罪他,不久放學後就會被他們“堵人”。


吳剛有點驚訝,說:“她看起來乖乖的,有這麼嚴重嗎?”


我聽不得這話,炸了起來揭穿她只是表面裝乖,其實連胸部都有了,又描繪最近我不理她之後,她怎麼開始處心積慮製造機會碰見我,一次還企圖跟我講話。


沒想到吳剛聽著竟好笑起來,見我臉上變色才轉而拍肩安撫我,說一切他會處理,又叮嚀我別煩惱耽誤學業。


此後我每天既興奮又膽顫地牽掛等待,每次看到楊玉茹偽善的微笑,我心裡便憤恨地想像她被那群校外弟兄堵人羞辱的情景,不覺大快人心!


然而兩個禮拜毫無動靜,我去提醒吳剛,他說他並沒忘記,但弟兄們平常南征北討要事太多,教訓楊玉茹這種小事只能等空檔找機會,他叫我放心他自有安排。


又好一陣子過去楊玉茹看來依然故我,我忍不住又去問吳剛,大出意外他竟說已經教訓過她了。


“因為看在女生份上,沒太為難她,不過嚇嚇她,叫她安份點別亂招蜂引蝶,若是那裡真癢需要男人,可以找他們幫忙!”吳剛說著邪邪地撇嘴壞笑。


我大失所望,這聽來完全不是我想像的教訓。


而且我也懷疑,是真有此事,還是吳剛在敷衍找台階下,他的校外弟兄不過是吹牛?

     

      初二那年我殺了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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