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家中氣氛每況愈下,爸藉應酬天天酒醉晚歸,在客廳沙發倒下呼呼大睡,媽在房內隔空號令我叫他回房睡,半天叫不醒後她又要我幫他倒茶蓋毯。
我極其厭煩,總是粗聲厭氣不情不願,惹得她又罵我:這個家都維持不下去了,你還在擺什麼少爺架子?
有時候爸回來早些沒那麼醉,便興沖沖地要跟我父子談心:跟我講他小時父母早逝的辛酸奮鬥史,跟我講他對我的遠大期望。
平常他很少關心我,這些酒醉後驟然的掏心掏肺讓我覺得彆扭排斥。
但有時我也忍不住誇口說畢業後我要北上考進全國最好高中,將來還要出國留學拿博士。
爸很高興大讚我有志氣自信,“不愧是我高某的兒子,只要你有能力,爸就是做牛做馬也供你唸!”
他以為我渴望北上及出國只因上進有志氣。
天暖日長後我開始每天放學後又留下繼續唸書,有時唸到教室太暗了還移到外面走廊繼續。常常回到家媽已吃飽飯菜都涼了,她問我為什麼這麼晚,用懷疑的眼光抱怨:“家裡有自己房間書桌,要唸書不能回家吃飽飯再唸?”
可是我喜歡那獨自在漸暗校園啃書的孤苦奮鬥感,每次飢腸轆轆地踩著自行車回家,心裡卻澎湃著興奮難抑的正能量。
月考後學校讓我們幾個重點初二班參加初三的高中模擬考,我出乎意外地一馬當先考了個第三十八名,本來模擬考只有前十名有獎品,但學校頒了個特別獎給我,從來沒有初二生考過前五十名。
從此我更加迷醉啃書,發誓今後每次月考都要第一,不像家中烏煙瘴氣世界的苦悶無奈,唸書的世界是那樣光潔明亮,近乎理想國的正義公平,只要你肯吃苦努力,你的心血就能很快得到好成績的報酬。
有
些同學開始學我放學後又留下繼續自習,我憤怒地發現包括楊玉茹。自從我對她臭臉相向後她反而越來越注意我,不斷製造機會碰見想挑引我的注意。幾乎每次我去
上廁所回途一定會碰見她,現在她不敢再朝我微笑招呼,故作伶仃無辜的小鹿斑比狀,總是低著頭沿牆走;有時在教室突然轉身我也會瞧見她剛從我身上轉開眼光。
不久家中風雲又起,有人跟媽打小報告,說爸與那女人還在藕斷絲連偷偷幽會,爸堅決否認,兩人又大吵一晚。媽不斷說這次她不再原諒,只有離婚,最後爸也說他也受不了這樣三天兩頭的無理取鬧,要離婚就離吧!
之後爸又“出差”消失數天,我連帶倒楣地吃了幾天便當及剩菜冷飯。媽說她走了之後,你爸是整天只顧自己上班喝酒的,哪會管你飯吃了沒學費有沒有繳,到時候你就知道現在多好命!
講得我害怕起來,擔心我努力目標的北部高中及將來的出國留學將因此功虧一簣,我告訴自己,若真有那麼一天,活著還有什麼意義,不如乾脆拿刀去跟那女人拼了!
隔幾天一到教室,我突然發現座位抽屜裡有張卡片裝在空白信封內,卡上畫著白鴿飛向燦爛朝陽,下面寫著:親愛的朋友別灰心放棄,在夜最黑暗的時候,黎明已經不遠了!
沒有留言署名,但我馬上知道是誰,七竅生煙暴怒,恨不得立即走去將卡片扔到她臉上!
這賤女人,竟來可憐我,妳算什麼東西?
那天放學後自習時,我藉上廁所溜到車棚,趁四下無人匆忙將楊玉茹自行車的後胎放氣。
我從沒幹過這種事嚇得心砰砰狂跳,過後又自悔魯莽,萬一被查出不等於搬磚砸腳自暴家醜?
然而一開了頭我卻上癮般無法自制,之後只要在車棚看見楊玉茹的自行車且四下無人,就忍不住衝動上前狠踢一腳。
《5》
然而夜路走多了終要遇鬼,一天我踢倒楊玉茹自行車,走至自車後轉身看見她一臉驚訝地呆立棚口處望著我,我強自鎮定低頭假裝沒看見,若無其事地騎上車離去,她也沒開口指責,但睜睜立在原處看我。
沒幾天傍晚自習後我去車棚取車回家,才剛開了鎖就見楊玉茹從牆角現身朝我走來,我暗叫一聲不好──她帶人來報復堵我!
然而她一人獨自走至面前,“我有話跟你說‧‧‧”說著聲音微弱頓止,她伸手遞來。
我一見又是張空白信封,不覺大叫一聲:“我就知道是妳!”
“不是‧‧‧有些事我想解釋‧‧‧”她說著已快速將信塞進我書包。
我頓時光火將信又拿出往她臉上扔去,破罵:“解釋個屁,妳這賤人,跟妳媽一樣下賤,將來也一樣不守婦道紅杏出牆!”
這一言語粗暴霎時星火燎原,體內積壓的憤恨如火山爆發,我著魔般上前甩她巴掌,她驚叫閃躲,結果一掌打中她硬頭,我惱得隨即又踢她一腳,這次她疼叫蹲下抱著小腿埋首哭了起來。
我這才彷彿夢饜初醒,驚恐轉身騎上車逃逸,到了車棚口我不放心地轉身回看,見她還蹲在地上抱著小腿。
驀地良知一刺,我慢下考慮回頭,但隨即對她的怒厭潮湧上來──這賤人罪有應得!──我加速踩踏離開。
還沒回到家,已然懊悔不已,在心中看見自己臉紅羞愧地罰站講台,底下同學竊竊私語掩嘴恥笑‧‧‧沒想到周誠表面優秀背地裡竟這樣流氓‧‧‧聽說是因為他爸跟楊玉茹的媽在“通奸”‧‧‧嘻嘻,妳怎麼這麼獃連通奸都不懂!‧‧‧
第二天我在學校如坐針毯等待處刑,沒想到楊玉茹的座位卻一直空缺無人。
難道我這一掌一腳竟把她打傷了,還是她故意裝傷要把事情鬧大?我惶懼起來。隔天楊玉茹依然請假沒來,又過了一天消息才傳到學校:她前兩天在家吞安眠藥自殺!
我聽了心中轟雷一響,萬籟俱寂──你死定了,你一生也將就此完了!
那天放學我沒留下自習逕直回家,疲憊不堪地回房爬上床。
在床上卻了無睡意輾轉反側,無法相信世事的詭譎多變──昨天我還是重點中學的拔尖績優生,今天已變成逼死同學的少年殺人犯,僅僅一天之隔,卻如此天壤之別?
就因為一時失控的一掌一腿?
我想起吳剛的校外弟兄,也許她自殺是因為他們?也許他們最近再度堵她?‧‧‧然而即使如此,罪魁禍首還不仍舊是我?
我想起昨晚自己還在害怕被罰站講臺,還以為那就是天大的不幸與恥辱──不覺淒然自嘲一笑。
然而自責自疚同時我又忍不住憤恨起楊玉茹,也許她自殺只是為了陷害我?一開始先吸引我的注意,然後在抽屜放卡片刺激我,最後到車棚誘騙我失控出手,一切都是步步計劃的圈套?
晚餐時媽進來叫我,我說吃不下,她在床沿坐下問我是不是生病了,摸摸我的頭。
不知過了多久我迷糊睡去,昏寐中不斷搥心自責:你怎麼會弄成這樣?看你怎麼辦?你這一生完了,不會有北部高中、不會有出國留學!你將成為少年殺人犯,也許你會進監獄!
怎麼辦?怎麼辦?‧‧‧殺人犯!‧‧‧你一生完了!──腦內一聲聲搥擂逼問。
急得我怒氣填胸,狂聲大喊:我只想好好唸書,進最好高中、將來出國留學,這什麼世界,為什麼連這樣也不行?為什麼不讓我好好唸書,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房內燈光一亮,我驚醒過來,發現自己淚流滿面,哭噎得喘不過氣。
爸媽一臉驚懼,直問我怎麼了,那裡不對?
我無法言語,無法停止抽泣,彷彿內心深處狂洪潰堤,萬濤奔騰無法阻擋。
爸嚇得載我去醫院掛急診,醫生查不出什麼,開了安眠藥,要我回家好好睡一覺。
我看著那一包安眠藥,覺得非常諷刺,好像報應在邀請我吃了它自行了斷,但我終究一顆都沒吃,大哭後精疲力盡全身虛脫,我只想睡覺。
隔天醒來房中大亮,顯然已日上三竿,媽在床旁見我甦醒,說:“你覺得怎樣?好一點沒?已經幫你請了假,這兩天就在家好好休息,有沒有想吃什麼,媽給你弄。”
我搖搖頭,心裡平靜而絕望地想著:你可以在家裡裝病,但你逃不了,該來的終會來的。
《6》
然而在家休養的幾天什麼都沒有發生,沒有警察上門,也沒有校方電話。
週一我回到學校才聽到進一步消息:楊玉茹獲救沒死,已經出院回家,但休學不會回來了。
我如逢大赦鬆了口氣,但知道事情不會就這樣輕易干休,我考慮是否該及時主動自首懺悔,或許可以減輕罪責?但一整天躊躇徘徊,無論如何提不起勇氣。
然而一天兩天過去,仍毫無動靜,然後一週兩週。
怎麼會這樣,為什麼遲遲不發動,他們葫蘆裡究竟玩什麼技倆?
一天我頓然醒悟,一定是楊玉茹的媽先私下找上爸,爸想辦法幫我化解了,事情才沒有公開。
難怪他這一陣子不再每晚酒醉回家,難怪他跟媽總是背著我竊竊私語在討論什麼,難怪他們不追問為什麼那天我會突然發狂地痛哭大叫!
沒想竟這樣輕易地死裡逃生安然過關,我不禁感激落淚在床前跪下發誓:爸我一定不會辜負你的期望,我會考上最好高中大學,然後出國拿到博士學位。
慢慢地我的生活恢復正常,爸也恢復以前的夜夜醉歸,爸媽也恢復從前三天兩吵的離婚邊緣。
然而經過這一震撼我的童年驟然結束,我開始以一個青少年蛻變的心慢慢學會不再背負父母的情感包袱。
一年後我如願考上北部最好高中,十年後出國留學。
下學期楊玉茹轉學另一較差中學,我從此沒再見過她,許多年我告訴自己:不是你的錯,其實你也是個受害者,要怪罪就怪罪她媽吧!
學成就業後一年我回國探望母病,留在故鄉的吳剛為我辦了個初中同學會。當年楊玉茹自殺後不久,他跑來跟我撇清,說其實他根本沒有叫校外弟兄堵過她,他那樣說只是為了安撫我。我相信他,但兩人仍從此漸漸疏遠,畢業後也沒保持連繫。
同學會的最大新聞是楊玉茹上個月死了,三十歲不到,因嗑藥超量。
她休學後只有一個住附近的同學涂明惠跟她有連絡,涂明惠告訴大家自殺後楊玉茹一度自閉,不和人說話也足不出戶,復學後就判若兩人,不再文靜靦腆,也不再好好唸書,開始不良少女之途,高中就會喝酒嗑藥,好像還曾經懷孕墮過胎‧‧‧
大家搖頭嘆息,不少男生記起她的當年外號“楊貴妃”,有幾個笑著承認那曾經是他們年少的綺想對象,然後有人記起我跟她還曾是一對,於是有人笑著起鬨:“是不是還送過她成對的情人原子筆,趕快從實招來!”
我笑著沒說什麼。
“一定是真的!”涂明惠說,“所有同學中她只跟我問起過你一人,還不只一次呢,有一次她說她早知道你一定會考上北部最好高中,還知道你將來會出國留學拿博士!”
我心頭一顫,驀地看見她抱腿蹲在暮靄蒼茫的車棚裡。
隨即有人問起當年她到底為什麼自殺?似乎從來沒聽過任何明確原因。
涂明惠說:“我問過她,她不肯說,只說沒什麼特別原因,我聽我爸媽說,好像她跟她媽之間有問題,兩人感情不好,她爸又長年在外地工作‧‧‧”
我猛覺當心一掌,震得胸口緊繃喘不過氣,我強忍坐著,等話題又轉到別處才歉笑起身。
在洗手間我洗了臉,呆呆望著鏡中水滴繽紛陌生的臉──原來是她‧‧‧原來竟是她!
同時震撼又彷彿並不意外。
這十多年來,她不斷出現在我噩夢中──有時像小鹿斑比怯怯地垂首沿牆走,更多時候只是遠遠蹲著一個小女孩,抱著腿埋首啜泣。
說噩夢其實並非恐怖讓你尖叫哭喊,而是夢裡總瀰漫著一股懾人心魄的困疚不安,讓你醒來後瞪著天花板悵惘許久。
也許我心底早知道當年並不是爸幫忙化解過關,是楊玉茹根本從沒說出我破壞她自行車又打她的一連串霸凌。
我想她欣賞同情我,所以先有偷留卡片安慰,後又寫信想化解我的仇恨,想告訴我她瞭解我的苦悶憤怒,因為她自己也是同樣的受害者。
而情竇朦朧的我想必也身不由己地隱約被“楊貴妃”吸引,但這只讓我惶恐地更加痛恨她,將所有對她母親及爸媽的憤怒全轉移到她一人身上。
十多年來這噩夢陰魂不散地一再重複,因為我心底一直知道,那天在車棚當她蹲在地上哭泣而我卻加速騎車逃逸時,也許法律上我並沒有殺人,但在道德上卻殺死了一顆心。
而她仍舊默默無言地原諒了我。
經過大半生,如今的我才明白,她的原諒是如來佛的神掌,就算我有孫悟空的通天本領,也一輩子無法逃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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