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對結縭二十多載的夫妻驟然離異總是令人震驚,如果這對夫妻是社交名流公認的鴛鴦仙侶,那就更使全城議論欲罷不能──這幕後絕對有什麼驚天動地醜聞或不可告人秘辛!
湯姆士與雪柔就是舊金山金融界的這樣一對夫妻。
湯姆士是某大國際金融的美西副總,金融高官大都紳士翩翩,湯姆士也不例外,但他的魅力並非五官有多俊帥,而是近於勞斯萊斯名車的那種權貴顯目,使他在人群中突出聚焦。
雪柔則是個匹配勞斯萊斯車的美人,典型的嫻雅東方美,五官雖秀麗並不特出,她的美有點神秘難喻──彷彿不經意回首,在一室喧囂華麗中驀然驚見“梨花院落溶溶月”的清雅。
她的美就像那幽院月色,乍隱乍現咫尺天涯,驚鴻一瞥稍縱即逝。然而正因如此更令人悠然神往。
因此儘管湯姆士位高權重風度翩翩,但沒有雪柔他似乎只是庸俗的金貴,是她身上那蘊釀了五千年的幽嫻月色將他們提昇至名仕雅族的境界。
更引人議論紛紛的是,公開的分居理由只是輕描淡寫的個性不合。
何來的個性不合?──許多老友說,這二十幾年來根本沒見過兩人在人前爭吵!
的確,即使分居他們仍一如往常相敬如賓,湯姆士依舊幫太太開門拉椅穿大衣,點飲料時仍不忘特別交代太太的不要加冰塊。而雪柔依舊對他開口閉口:請、謝謝、親愛的,依舊在他高談闊論時面帶柔笑地挽臂聆聽。
這一切使大家私下裡更加竊竊私語:是否像明星阿諾那樣跟僕役有了私生子?他或她鬧同性戀?難道竟是‧‧‧不倫戀?
連我跟男友約翰也常宴會結束,在車裡便迫不及待地交換彼此聽到的最新八卦,又搔癢難禁地添加彼此的個人猜測,雖然我心中總有點愧疚。
約翰只是個中階經理,我們不在以湯姆士為核心的社交貴族圈中,而且常常宴會中我除了約翰誰也不認得,而他又總自顧忙著與人攀談,每當落單尷尬時雪柔總會特地走來照看我這個同胞小女子。
一年後我意外獲知真相,沒想到竟是關於一支原子筆的聖誕禮物,它完全不是大家猜測的那種秘辛醜聞,然而卻遠比任何醜聞更讓我震撼。
《1》
雖分居仍夫妻同進出社交圈八九個月後,雪柔驟然消失,隨即傳出她與湯姆士已正式簽字離婚。
許多人都跟我一樣驚訝,一直以為他們終將復合。
這乍變掀起另一波八卦,矛頭轉向雪柔暗示婚變根源一直是她,是她被逮到私藏小公寓愛窩,因此才會無聲無臭地驟然下堂銷聲匿跡。但許多人跟我一樣存疑,不相信雪柔是那種女人。
不久湯姆士開始攜帶新女友出現,一個年輕貌美亞裔,看來三十不到,約翰說她名叫珍妮佛。
她簡直是個年輕版雪柔。
一個週末我應表妹之邀飛去紐約小聚,翌日她帶我去參加一“家宴”,家宴是當地美食新潮流,有點像去朋友家赴宴,不過這朋友是個不相識的美廚,在家烹製拿手好菜招待付費饕客。說穿了就是在自家開較精緻個人化的小餐廳。
“這家宴標榜傳統中國美食,所以特地請妳這個正牌的老中美食家來鑑定一下。”表妹一臉淘氣,語氣明捧兼暗損。
其實她自己才是專業美食家,身兼女性雜誌編輯,又是活躍網路的生活美食部落客,向來說到遊玩美食都只有她說我聽的份。但認識約翰這一年,我沾光隨他見識了一些米其林星級餐廳,不免偶爾也跟她說說嘴,表妹覺得我交了“風光”男友後冷落了她,時不時要藉機挖苦兩句。
表妹是個土生土長老美,實是我在奧克拉荷馬州唸書時室友,兩人一見投緣且她外祖母是華裔又恰好跟我同姓,因此親暱地以表妹互稱。
家宴地點在中城東區一棟公寓大樓,出乎預料開門的是一位西裝白裔,留著時興山羊鬍,幹練酷帥的白領男,“喲,馬克,沒想到你還親自出馬!”表妹熟稔地上前和他擁吻,又將我介紹為“同仁”,好在我及時頓悟沒露馬腳。
顯然我們姊妹倆是以“媒體”身份來吃白食的。
入內迎面一盆氣勢非凡的古松盆栽,那種枝幹倒垂的懸崖型,四面牆上的中國書畫刺繡也頗道地典雅,客廳正中擺了張十來座的長條方桌,表妹認出座中兩位媒體界真同仁,走去和她們招呼寒暄。我自去認名入座,驚訝發現右鄰男士竟遠道來自南非,聽他解釋才知家宴也是旅遊新寵兒,因能同時享受美食及在地風情,頗受高檔文化遊客歡迎。
宴會開始桌首主位的馬克簡介歡迎大家,一進門我有點訝異像他這樣看來有點身份地位的企業白領竟有興致在家兼營家宴,其實他是位旅遊marketing老總,今天在座的遊客、饕客及媒體部落客都是透過他公司的安排。
真正主人是坐在桌尾名喚嬌靈的女孩。她挽髮腦後、正式晚服,但渾身依舊散發豆蔻年華的清純。我想像童話裡的白雪公主大概如此,面貌清秀自不待言,更令女人豔羨的是一身出水芙蓉的雪肌嫩膚──彷彿一個太用力,就能捏出水來!
第一道菜梅酒醉雞上後,她向大家介紹“過冷河”的傳統作法,她的聲音同樣清靈動人,但談吐舉止卻意外地專業穩重。
下一道是乍看平淡無奇的葱花炒蛋,但其香鬆滑嫩讓大家讚不絕口,嬌靈解釋這叫黃埔炒蛋,訣竅是蛋黃與蛋白必須分開,先將蛋白打至起泡,加油再入蛋黃打勻。
一道道傳統中國美食陸續上桌,每道嬌靈都能詳盡解說背景作法,好奇如此年輕白裔竟有這般道地精深的中食文化,我不禁低聲詢問附近桌首的馬克,“她有一半的華裔血統。”他回答。
乍聽有點訝異,但細看又彷彿可以從她白裔面容中瞧出一些東方味的蛛絲馬跡。
一旁馬克又道“別看她年紀輕輕還在哥倫比亞唸書,她可是這間‘四美家宴’的首腦,是她透過我幫助做了半年市場研究,才規劃出走精緻創意的高檔小市場路線,並且她們家宴也常結合刺繡、剪紙及香療這些生活藝術,獲得極佳回應‧‧‧”
我記起進門那盆懸崖古松,隨口問他嬌靈是否也玩盆栽,“那古松氣勢磅礡古意盎然,想必價值不菲呢!”我笑說。
“哦,是嗎?盆栽我完全外行‧‧‧”馬克隔著長桌凝望嬌靈,“妳不要看她現在一副不食人間烟火的仙女樣,其實她也是主廚之一,我來的時候她一身T恤短褲在廚房忙呢!”
馬克看著嬌靈,我卻忍不住被他眼裡的神情吸引──那樣濡亮悲哀的喜悅,在這樣一個幹練自信的男人臉上尤其意外、動人。
“令人驚奇著迷的女孩,前兩天我才意外發現她其實來自極富裕顯赫的家庭,不過她不喜歡別人講這些‧‧‧”他驀地住口,低下頭去。
之後我倆間氣氛驟然尷尬地沉默起來,我藉機起身上洗手間。
廚房口垂掩著一幅古樸的半長藍染布簾,但經過時我從縫隙瞧見裡面,除了穿唐裝的侍應提姆外另有幾名女性,其中一名背向只得見幾分側影的婦女卻讓我大吃一驚差點叫出聲來!
雪柔怎麼會在此?‧‧‧她即使離了婚也不可能淪落到當家宴幫傭吧?
回座後我心緒紛擾食不知味,馬克注意到以為是驟然冷落之故,於是又施展他的外交魅力找我說話,慢慢地我以為自己一定看錯了,廚房那個婦人不可能是雪柔。
但宴會結束前侍應提姆悄悄遞給我一張紙條。
《2》
第二天我跟表妹扯了個藉口,偷偷回公寓去跟雪柔喝下午茶。
昨晚她悄悄將我召至廚房,請我不要把她做家宴之事宣揚出去,邀我翌日喝茶再詳細解釋。
開門的是一臉倩笑的嬌靈,她長髮披肩、T恤牛仔褲,搖身變回一個清純女學生,她幫忙將茶具點心端到陽台才出門上課。昨天初見,我絕想不到她和雪柔的關係,但今天同時看見兩人,卻又覺得這對母女其實神態、氣質挺相近的。
雪柔像西畫的中國仕女,嬌靈則是國畫裡的西方仕女,兩人儘管一中一白乍見不同,但都流露出嫻雅的東方仕女味。
也因此母女倆不僅感情親密還趣味相投,才會偷偷背著湯姆士合組公司做家宴吧?
雪柔解釋因湯姆士不贊成做家宴這種有損名聲的勾當,所以希望我不要把這事傳回舊金山,免得他知道了又起風波。
“雖然都已經離了婚,我做什麼他實在也管不著,但畢竟還是一家人,能儘量和諧最好。” 雪柔說。
離婚後這陣子她都待在東岸陪女兒,我們聊了一下舊金山社交圈現況。
突然雪柔問,她離開後圈子裡是不是有些對她的傳聞?
我支吾假裝不懂問意,但她笑道:“就是有沒有針對我的八卦傳聞嘛!”
看她微笑不大在乎模樣,我簡要含蓄地說些聽到的傳聞。
“我就猜想大概會有這種結果。”臉上依舊帶笑,眼裡卻有些黯然。
她低頭沏茶,好半天我們有點尷尬地沉默品茗,突然她噗赤一笑:“其實我的確是有個私藏的小公寓,不過並不是傳聞說的那樣。”
她兩眼俏皮地看著我,吊足了胃口才續道:“一開始,那是我用來烹飪做菜的地方。”
烹飪小公寓?我自然好奇問為什麼,“因為沒有大廚喜歡女主人跟她爭用廚房侵犯地盤,並且湯姆士認為烹飪不是他太太該有的嗜好!”
尤其後來她開始嘗試臘肉醃菜臭豆腐等充滿異香的廚藝,慢慢這公寓變成雪柔的個人小天地,她在這裡跟一些湯姆士認為不入流的朋友做一些他認為不合身份的嗜好。
“我就知道離婚後一定會有人故意‘曲解’我的小公寓。”她慨嘆道。
“所以是湯姆士自己的問題‧‧‧他在外面跟其他女人嗯‧‧‧”我支吾地探問。
然而雪柔搖了搖頭,“湯姆士不是那樣的人,他太潔身自愛、太在乎名聲身份了,當然大概沒有男人會是真正坐懷不亂的柳下惠,我猜他出差旅行時想必也偶而低風險地小小偷腥一下,但他不是那種會鬧外遇醜聞的男人。”
我終於按捺不住單刀直入一問:“那你們為什麼離婚,你知道你們倆是公認的一對鴛鴦仙侶?”
“公認的鴛鴦仙侶‧‧‧”雪柔幽然一笑,好片刻才又說:“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大家都認為我們婚姻幸福美滿,湯姆士也自以為是個盡職的好丈夫,也許就某些層面來說的確如此,我應該覺得幸運‧‧‧”她沉默下來,轉臉望向不遠處的中央公園,初春時節園內林木蒼鬱,少頃她回過頭來,眼裡卻彷彿春雨霏霏。
“英文裡有這樣一句話,Be careful what you wish for,it might come true,我記得多年前第一次讀到非常莫名其妙,但現在我懂了,以前我和湯姆士這樣的‧‧‧‘鴛鴦仙侶’也曾是我的夢想,但現在我知道美夢成真常常並非妳從前嚮往的那樣,往往妳失去的比獲得的更多。”
這番話莫名地讓人心情凝重,我沉默沒接腔,她有點自覺地去拿起茶海幫我們添茶,半途卻又抬頭說:“我記得有一次跟湯姆士說,你愛我只是因為我是你太太、你選擇了我,而不是因為單純地愛上了我這個人,你愛的是一個賢淑體面合乎理想的湯姆士‧強生太太,而不是雪柔陳,他聽了只冷笑一嗤,說從沒聽過這麼荒謬不可理喻的話‧‧‧”
也許我臉上也流露出些許茫然,她驟然住口自嘲地微微一笑,不尋常地拿眼研視我片刻才驀地改口道:“也許我該從頭說起,告訴妳一個一支原子筆的聖誕禮物故事。”
《3》
認識湯姆士因為任職同一公司,雖然不同部門,那時他只是個二線經理,卻是我們那棟辦公樓無人不曉的耀眼人物。
不管任何場合,他總是廣受矚目歡迎,不只因為他彷彿天生的貴族味,還因為他交遊實在廣闊,又擅長籠絡人心;他是那種天生的人氣王,就連買杯咖啡也會不由自主地順手把店員給折服了。
我們辦公樓的大部份女同事,都或多或少有點崇拜暗戀他。
我就是其中一個,雖然我只是非常自知認份地遠觀欣賞,從不抱任何奢望。
一次我去咖啡站泡茶,他恰好從附近會議室出來倒咖啡,看見我奇穎的玻璃沖茶器,好奇一問聊了幾句。這是我們第一次接觸,之前他大概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
然而一個多禮拜後他突然出現我辦公室,拿一包人送的白茶,說他從沒聽過白茶,也不知道怎麼泡散茶,問我能不能用沖茶器幫他泡一杯嚐嚐?
我非常驚訝他怎麼知道我辦公室,他笑道:“全公司只有妳一個雪柔是東方人的姓,到人事網頁一搜馬上找到了。”
這就是湯姆士的迷人手腕,短短幾分鐘閒話,妳以為像他那樣名人根本不可能會記住妳名字,甚至一轉身就完全忘了妳這個人──因此當他意外找上門來,妳怎麼能不受寵若驚?
幾個月後一晚,在一間高級餐廳的僻靜雅座,我意外地從甜點切出一個小珠寶盒,裡面是一隻鑲鑽的紅寶石胸針,精美典雅且看來昂貴。
湯姆士說他出差時經過Tiffany看見,立刻覺得與我太匹配,於是買了下來。
他握住我的手鄭重親吻,兩眼澄藍靜凝如萬頃汪洋,他說他雖知交天下,但對情感一向謹慎,不過一旦認定了,將全力以赴絕不隨便馬虎!
我不是沒注意到他並沒說愛我,但貼在他懷裡我仍心哽喉間──那樣狂喜痛楚的感動,若當時有一顆子彈射來,我一定毫不猶豫地代死相報!
後來我問他為什麼會選上我,除了美麗、賢妻良母等通常贊美外,他還說我有class,“我不是單指那些外在的舉止教養,更重要的是由內煥發出來的優雅氣質,那幾乎只能是天生,所以更加難得。”
我相信這是他的衷心贊美,也是我獲得青睞的一大因素,然而湯姆士的心思從來不會這麼單純;而他身邊也不會沒比我條件更好、更有class的美女,婚後我才慢慢琢磨出:他之所以選上我,因為與他相比,我是那樣一個弱勢的灰姑娘,我將無力抗拒被白馬王子像黏土般捏造成他心目中的理想太太。
訂婚後不久的聖誕前週末,正要搭機回鄉渡假的安迪來短訪道別,他是湯姆士童年好友,年初因故跟老闆鬧翻被解僱,在芝加哥大半年四處碰壁,最近湯姆士運用個人關係擔保,幫他在舊金山找到工作。
他說來道別,其實是送來貴重聖誕禮物答謝,一支能顯示不同時區的名錶。
意外地他也遞給我一個同樣包裝紙的細條禮物。
我打開發現是一支筆,一隻看來較體面但完全普通的原子筆,那種我們公司給客戶填表用的筆‧‧‧“這筆有什麼特別嗎?”我一臉困惑不解玄虛。
“沒有,就是一支筆。”
我反射地回道:“那你送我這隻筆幹嘛?”
“寫字啊,不然還幹嘛?”他微笑道,那種面不改色的酸諷。
我驟然醒悟我的無心困惑被當作企圖給人難堪,但另一方面他的嘲諷也終於激怒我,因英文不夠流利我還未及反擊,一旁湯姆士已過來摟肩朋友道:“應該有時間喝一杯再走吧?”
他將安迪帶往書房,同時回過頭來警誡地瞧我一眼。
安迪走後我還沒發作,湯姆士倒先開口:“下次有人送妳禮物,喜不喜歡都簡單地說聲謝謝,過後妳儘可以丟到垃圾桶。”
“他給我免費‧‧‧原子筆禮物‧‧‧辦公室一堆‧‧沒人要的‧‧‧”我氣得英文錯亂起來。
“妳又不是不知道他最近工作不順,想必手頭不寬裕‧‧‧”
“但是送我一隻原子筆?簡直是‧‧‧侮辱!”
“他沒這意思,妳自己多心了。”
我仍心忿難平地抱怨,突然湯姆士打斷道:“那妳又送人家什麼了?”
這質問及湯姆士有點尖銳的語氣讓我一時啞口,但片刻我回道:“那是因為我完全不知道要跟他交換禮物,我情願他根本不給我禮物,我跟他又不熟。”
然而湯姆士沒回應,轉身走了。
交往一年來他幾乎從不罵人,也很少說重話,我是相處好一陣後才慢慢悟出:當他不理妳時,他是在顯示他的不悅。有時候我情願他罵人,或兩人大吵一架,他這樣轉身走了,總讓人覺得被當作不可理喻的幼稚小孩。
十分鐘後他重新出現,已換好外出服,“我們可以出發了嗎?”他微笑地問,彷彿剛才的不愉快根本沒發生過。
中午我們原本計劃去他一個朋友家的提早聖誕午宴。
我稍平之心又復熾起來,脫口說:“我不想去了,要去你自己一個人去吧!”
數刻不安的沉默後湯姆士才開口平靜地道:“那我送妳回去吧。”
《4》
一整天我餘忿難消,不斷在心頭預演晚上湯姆士來時,我將如何以多禮疏淡回待;然而那晚他不但沒來,連電話也沒響。
翌日同樣無聲無息。我心頭變成不斷重演昨日的聖誕禮物畫面,漸漸我對自己觀感喪失信心,開始從湯姆士的眼光審視自已行為:
那你送我這隻筆幹嘛?──這句不經大腦的反射抱怨,現在每一記起便如針刺,讓我羞愧不已‧‧‧這是個能匹配湯姆士的淑女行為嗎?難怪他要對妳大失所望!
雖然另一方面我心頭仍頑強地忿忿不平,我實實在在感到委屈,雖然又有點困惑矛盾,難以清楚解釋。
又一天音訊全無後我開始惶恐:難道竟要為一支微不足道的無聊原子筆毀棄一切?‧‧‧妳一生還會再有第二個這樣的機會?
那天晚上我終於忍不住去電,原本只想探知他一人是否照樣赴宴不在家,然而當他接起電話,我沒掛斷卻壓抑不住潰泣起來。
“妳要我現在過去嗎?”他在電話那頭溫柔一問。
他來後,在激情澎湃的擁吻復合中,誰會再去深思這其中隱含的重大意義──那晚主動委屈求和,我接受的不只是一隻原子筆的聖誕禮物,還接受了湯姆士定下的理想太太角色!
雖然我心頭的委屈不平仍頑強地斬草根存,但湯姆士及他代表的優雅人生實在吸引力太大了,我半知半覺地放棄了當自己人生的主角,開始努力扮演湯姆士人生中的一個配角。
“後來我瞭解,其實一支原子筆聖誕禮物的輕蔑並非重點,真正重要的是湯姆士的反應及心態‧‧‧”雪柔住了口,眉眼幽垂,片刻才又道:“當我提出分居時,他前所未有地怒炸起來,列舉朋友間養二奶、酗酒家暴等荒唐劣行,他無法瞭解我已經這麼幸運了為什麼還不知足,最後他同意給我一段時間獨自好好思考。”
“但妳還是堅持離婚?”我說,心頭既佩服又有些混雜曖昧的糾結。
雪柔微微一笑,搖頭道:“分居半年後湯姆士給我最後通牒:復合或者馬上離婚,最後我選擇了後者。”
她臉上依然帶笑,然而笑容中似乎有著絲絲‧‧‧悵然?
我好奇地問她為什麼離婚後驟然消失,那時我和許多人一樣困惑,若不是她像傳聞所言被抓到把柄,怎麼會突然銷聲匿跡。
“湯姆士透過律師傳達,希望離婚後我能離開舊金山至少一年,給他時間在社交上重新開始,如果我同意他願意額外在我選擇的任何城市幫我料理新住處。”
原來如此,但隨即我心頭又疑竇頓生:湯姆士這不尋常要求是否真如他所言這麼單純,只是“給他時間在社交上重新開始”‧‧‧那麼又是誰去透露雪柔的小公寓,趁機製造抹黑謠言?
然而湯姆士又會有什麼理由要中傷雪柔?都已經離了婚,這對他又有什麼好處?
我疑問地望向雪柔,想問卻難啟齒,最後我忍不住說:“妳和湯姆士結婚那麼久,離婚後不論妳想住哪,經濟上想必不是問題,又何必一定要靠他來幫妳料理,不是嗎?”
雪柔彷彿會意地一笑,但沉吟數刻後才回答:“一來我原本就打算多花點時間待在紐約陪女兒,後來我想如果那對他那麼重要,何不就成全他,我其實也不在乎‧‧‧”
這回答卻讓我更加好奇,‘那’指的是什麼,她離開舊金山?還是另有所指?我還想再問,但她已偏頭望向中央公園。
依舊好奇,我斟酌著該如何措詞,突然她又道:“有時候重點並非對方愛不愛妳,有些男人一生最重要的愛是被許多人喜愛與崇拜,這是他們生命最大的動力與詛咒,像這樣的男人所能給予女人的只是次心房之愛。”
次心房之愛?我從沒聽過這比喻,但卻馬上瞭解寓意,莫名地黯然沉默下來,原本充斥心頭的好奇疑問一下子都變得微不足道。
我也隨著雪柔的眼光遠望,夕陽已經落下,天空還兀自碧澄澄,彷彿留戀著不願闔眼睡去,它淡得更高、更遠、更遼闊。好半天我們之間有一種安然的緘默,那種“夜闌聞私語,夜落如金盆“的澄靜微悵。
終於雪柔再度開口將我拉回這世界,“現在我反而感謝湯姆士逼我做出決定,許多時候我們明明知道卻無法破釜沈舟,有時候女人必須學會,勇敢地去粉碎自己的心。”
她依舊偏頭遠眺,然而眉睫依依,驀地我心頭轟然一震──她還愛著湯姆士,至少對他還有許多餘情未了‧‧‧
然而她仍舊選擇離開了他。
《5》
數月後在舊金山的一盛大慈善晚會中,雪柔意外地重新出現,她雖穿著平常不刻意搶風頭,仍成為宴會焦點,老友紛紛上前圍繞寒暄,連新進不認識者也在一旁竊竊議論。
大家盛贊她美麗如昔,彷彿非常意外她並沒變成一個失意憔悴的中年棄婦。
“這才是一個正牌的優雅貴婦模樣,從前許多人說湯姆士的新女友簡直是個年輕版的雪柔,那是因為雪柔不在場,現在她回來大家放眼一比就知道,那珍妮佛不過是個庸俗廉價的仿冒品!”
一群貴婦咬耳評論道,聞言我啼笑皆非,因為當初也是這群八婆在背後傳播抹黑雪柔的八卦。
不過雪柔看起來似乎更美了,她的嫻雅本來就在色容之外不易衰老,但現在她的輕顰淺笑彷彿沐浴著第二春,像含苞初綻的玫瑰,有一種幾乎無法承受的纖柔之美,還未瞬間即逝已讓人悵然心疼。
然而當她垂眸斂容時,眉睫籠罩的幽寂月色又有另一種咫尺天涯在水一方的決絕之美。
彷彿她的美如今只供觀賞,已無法擁有?
連湯姆士也如此感受到吧?他一開始大方招呼親切吻頰外,整晚都保持距離,但好幾次我瞧見他遠遠地偷眼凝思,目光彷彿還帶著絲絲‧‧‧悵惘?
那晚約翰照常自顧與伙伴滔滔不絕地談笑風生,撇下我在一旁百無聊賴偷偷觀察雪柔及湯姆士,驀地我心中電光石火一閃:她告訴我那原子筆聖誕禮物故事原來還另有無法點明的寓意?‧‧‧她看出了約翰跟湯姆士一樣,也是個只能給予次心房之愛的男人?
一針刺惱穿過:她憑什麼自作聰明?她以為她是誰!
但我心頭也同時頹然洞明:為什麼那天下午在紐約的談話既讓我感佩不已,卻又充滿混雜莫名的鬱結。
其實我自己又何嘗完全懵懂,只不過不願去正視──好不容易美夢成真,我如何能接受在放大鏡的研視下,這美夢可能並非如我從前嚮往那樣美好?
但仍需經過近十年的痛苦掙扎,我才終於死心離開約翰,然而我心中並無悔恨,有些人生智慧知道沒有用,只有親自肉身跋涉走一遭,才能了此緣劫浴火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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