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第一眼看見他只是背影,就不尋常地體內一陣悸動,彷彿自靈魂深處吹出一陣風,興奮中微顫不安。
許多年後,她依然清楚記得那滋味,一生中妳也許能愛過多次,但那樣的感覺大概只能有一次──如果妳幸運的話。
女人的身體總是能未卜先知。
《1》
那是在舊金山市區一家旅館,玲去參與為期兩天的科技展,介紹公司產品,她是矽谷一家電腦公司的市場部職員。
下午結束後在旅館會客廳有個犒勞雞尾酒會,她和老印同事妮塔站在點心檯旁一邊閒聊一邊不著痕跡地大快朵頤,打算就此了結晚餐。
傑克坐在前方單座沙發與人談話,背對著她看不見臉,在一室衣飾隨便的電腦技客中他的紳士優雅鶴立突出,不過真正吸引她目光的是他高翹一腿的坐姿,有一種兼具白領俊逸與獷男氣魄的魅力。
玲心不在焉地聽著妮塔講話,一邊不由自主地偷眸瞧他,他一頭平整短髮已現灰白,但身型看來仍矯健年輕,她猜他大概是少年白的四十出頭。
她的眼光心思完全被他吸引,好半天才注意到旁邊跟他講話的原來是她部門副總。
這發現使她更加好奇,這人到底是誰?她不由得想看看他的廬山真面目,無奈妮塔還滔滔不絕她無法分身。
好不容易等她講完離開,她正想繞過桌檯走去一瞧,沒想到一轉頭竟意外和他在對牆鏡中赤裸裸四目相對。
他彷彿洞曉一切妙微一笑。
霎時她兩頰臊紅──原來他早從鏡中注意到她,包括她的貪婪大吃及偷眼瞧他?
她轉身羞愧地逃出會客廳。
在洗手間消磨半天,覺得臉上紅暈退得差不多了她才出來,沒想到一拐彎便見他佇立甬道,拿著手機講話。
看見她出來他結束談話收起手機,她低頭前走不往他看。
“剛剛很抱歉,我以為我們認識所以有點冒失,我接觸的人太多記性又差常常出醜,我是傑克,請接受我的道歉。”他朝她伸出手來。
現在正面近看,她發現他原比她以為的年輕,不過正是她想像那種削臉藍眼直鼻的新英格蘭貴族式英俊。
後來他笑著告訴她,的確畢業新英格蘭的長春藤盟校,但實來自俄亥俄州貧礦區,半工半讀才唸完大學。不過他的事業一帆風順,三十中旬便當上公司某部門銷售處長,他從不在同一職位待過三年,他認為自己專業生涯仍在積極成長,需要不同經驗挑戰。
而且他每年都出去面談,“不是年年想換工作,只是藉此客觀考核一下自己在就業市場的真正價值。”
虧她還一向自視事業女子,聽了這些她不得不承認自己本質上仍是被動回應機運所賜,不像他未雨綢繆主動籌劃。她記起他高翹一腳的大氣坐姿,若有所悟地覺得:他身上的男人味魅力一定來自這份主駛命運的自信?
一段時間他們的聚餐話題盡是這些公司工作或不太私人性的閒聊,他從未明言約她出來的真正意圖,她也跟著裝糊塗。
直到一次去亞特蘭大科技展,巧遇出差東岸順道而來的他。那晚飯後天公不作美下起雨來,傑克很紳士地脫下西裝外套讓她擋雨,但兩人跑回不遠的旅館仍淋得半濕,她不得不邀請他上來擦乾,他的旅館還在幾個路口外。
也許這不過是便利藉口,更重要的是她早已抗拒太久,精疲力盡。
那晚他走後,她躺在床上痛哭一夜。
她已經有個交往兩年的穩定男友。
除了愧悔,還因為那晚是她首次與男人做愛達到高潮。
《2》
她沒想到不久便又接到傑克電話,那晚離去時他親吻道:“謝謝美好夜晚。”她覺得已說明不過一夜之緣。
才短短兩週,她身體已化蛹成蝶,徹底改變。
從小她並非那種眾男矚目的校花型,但也從未缺乏傾慕者,她相信自己獨特氣質的美;也像所有女孩夢想著與高富帥王子一見鍾情的美麗童話,然而大學、留學然後工作,一年一年過去,她的童話王子始終沒出現,漸近三旬她終於說服自己接受現實裡不高不矮、不富不窮、不醜也不帥的王子騰。
然而現在她突然無法忍受他的親熱,他趴在她身上忘情銷魂,她心中卻有個聲音不斷尖問:“天哪,妳真要這樣過一輩子?”
她半夜起床偷偷沖冷澡,把自己凍得發抖懲罰她的身體,但它還是心甘情願地想念傑克的愛撫,彷彿她是他雙手捏造出來的夏娃。
那晚意外潮洩噴他一臉,她羞得慌亂抱歉,他若無其事地邊擦邊說他見多了算什麼!
見她欲言又止,他孩氣地頑皮一笑,“沒錯,我是個經驗豐富的浪蕩子──非常非常經驗豐富。”
他告訴她唸大學時打工當園丁,跟個年近四十的離婚貴婦發生關係,她給了他寶貴的性愛教育。“許多男人自顧埋頭舔弄便以為是在取悅女性,但那不過變相自我取悅,真要取悅一個人,一定要和她保持眼光接觸,以她的反應為導,這跟和客戶會談是一樣的道理。”
美國人描繪完美情人總愛說給對方“swept away”,現在她領略了這種拋失自我的狂潮奔放,只不過潮捲過後她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惶疚煎熬,她跟康妮傾吐。康妮是她剛進公司的首任經理,才一米五的女中豪傑,很照顧像玲這樣的新移民,後來昇遷別部門二線經理依然親密。
當然她沒指名道姓,只說對方也是本公司另一部門。
她說自己的身體好像從長眠甦醒,正經歷另一青春期,以前她以為跟男人是絕無法達到高潮的,說著她自覺不好意思,補道:“不是單純肉體上的淫慾,而是那種激情,那種‧‧‧唉我怎麼說呢‧‧‧”
她想說的是後來在浴室他從背後進入,一邊慢慢抽送一邊上下其手,她喜歡那種被緊摟佔有的感覺,但真正讓她再入高潮的是兩人在煙霧瀰漫的牆鏡上看著對方,在彼此眼裡毫無保留地欲仙欲死。
她和子騰口口聲聲說愛,卻從沒這樣做過愛。
突然她眼眶一熱說不下去。
康妮看著她悄然道:“女人的身體往往預告她的心還未醒悟的真理。”
那晚子騰半開玩笑地強行求歡,推拒中她一惱失口嚷出:“你根本不是真愛我的!”
她跑進浴室坐在馬桶哭泣,他跟進來安撫,不斷重複愛誓又蹲下摟抱,她再也忍不住激動坦白,邊哭邊說,她沒忘康妮的諄諄告誡:“即使要坦白也最忌在爭吵中激動說出。”
但她無法制止自己。
子騰一聲不吭沉臉走出,廚房傳出巨響,不久浴室門砰聲踹開穿好外出服的他怒立門口,她想開口道歉卻心中空白。突然他衝上來甩她一巴掌,“妳這賤人,紅杏出牆還怪我不愛妳,媽的臭婊子!”罵完旋風走了。
她被打得撞牆倒地,就這樣躺著靜靜流淚,許久起身看見地上紅灘才知道唇破流血,她很訝異自己心中完全平靜。
第二天他淚跪求恕,說仍愛她,願意抹煞一切重新開始,但她心如止水。她不怪他,是她先虧欠他,被打是她心甘情願的代價,這樣她心裡反而好受點。
再見傑克時她臉上的瘀青已好得差不多了,但他仍心細看見,問她怎麼回事,她淡然一笑想說那一套“半夜起床如廁居然迷糊撞上‧‧‧”,然而卻喉頭一哽江河潰堤。
最近她常常這樣莫名其妙地管不住自己的淚水。
《3》
傑克要是沒出差,下了班常來玲的新住處,通常已八九點她早吃過,但幫他留了一份,她喜歡陪他吃飯一邊閒聊,過後他會堅持洗碗,唸書時他幹過洗碗工,自誇“效率仍是一流!”。
她的小公寓沒比他家車庫大多少,但離公司近,不過即使週末他們也很少待在傑克住處,總是各地遊玩,他是個閒不下來的人。
一次週末計劃開車南遊,不料當天下起雨來,她以為去不成了自去廚房弄餐,不久他走來笑道:“親愛的,我們趕飛機沒時間吃了!”他定了去紐約的兩天來回機票及旅館,因為那裡天好沒下雨。
他們出去總是傑克埋單,她有點過意不去,“咱們別計較錢的事,難不成妳是想收我的伙食費?”除了根本跟不上他的消費水準,她也天性隨便怕麻煩,樂得一切由他。
但康妮說:妳簡直讓他予取予求橫行霸道!他對妳到底什麼意思?妳算是他女友,還是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應召”女郎?
她當然也思索過兩人關係定位,不過不願主動開口問,其實她自己並不急,她有種重生的第二青春感,只想無欲無求、無牽無掛地隨他翱翔一陣子。
一次他們在餐廳遇見一位高挑明豔的金髮女郎,很熟稔地跟傑克親吻擁抱,還當著她的面說“早該約個時間出來吃飯了”。之後大概看見她不自在臉色,他難得地主動解釋多年前跟姬娜交往過,“不過她只能當朋友,不是我心目中想要的賢妻良母。”
她開玩笑說:“我倒覺得你們挺配的,你也不是什麼賢夫良父。”
“我可以保證將來婚後自己一定是個標準的賢夫良父,我來自破碎家庭,幸福和諧的家對我很重要。”他笑著回道,但笑容下有一種鄭重使她驚訝。
她一直以為他是想一輩子自由隨心的單身貴族。
康妮說他待她如“應召”,其實他對她絕對紳士尊重,入座點菜等等總是她優先,在她面前也從不跟其他女人打情罵俏。
一次在夏威夷一間餐館,他們的年輕女侍頻頻調笑示好,傑克一開始還笑臉回應,但點菜時女侍輕蔑她逕朝他媚笑:“先生今晚什麼能挑動您慾望呢?”他收起笑容回道:“你們這樣的餐廳竟沒教妳點菜上菜女士優先嗎?”
跟她在一起,他總表現像百分百的體貼男友。但從不表白承諾,也很少解釋自己的私生活。沒來找她或無法見面只說“有他事”,出差不管長短也從不電話報勤。
一次他跟她解釋自己的職業哲學:全力以赴盡情發揮,但又能隨時放手走開!所以他年年面談考核自己就業價值,確保能隨時放手,不必為了職業安全屈受淫威。
她覺得他同時也在解釋他的交際哲學。
她口口聲聲跟自己說她是無欲無求地陪他翱翔,但捫心自問她真能像他說的隨時放手走開嗎?
《4》
性愛上傑克比她前衛許多,在他薰陶下她也慢慢開闊,從前她根本無法想像有天竟能領略吹蕭妙趣。當然她對吹蕭本身並無性趣,使她性奮的是他彷彿靈魂觸電的又愛又怕反應,她沒想到只要稍動口舌,像他那樣的一個強碩大男人竟會兩手緊抓床頭似垂溺般哀告求饒。
以前總覺為男人舔弄是醜陋的性奴賤行,她很訝異適度口挑竟給她完全相反的主宰感受,更訝異這帶給她一種前所不知的另類性奮。
然而一天當傑克拿出狀似鋼筆的性玩具提議挑悅她後門時,她依然無比驚撼。
他彷彿若無其事地接著說,以前和其他女友都喜歡如此相互性悅。
相互?──她錯愕數刻才完全瞭解!
以前愛撫中他偶而會有意無意地觸弄她後門,她總是敏感移開,原來他是在試探她?
震驚下無所適從,她只含糊地以一下子太過突然回拒。
他似乎無所謂地收起玩具,但不久給她一份關於前列腺及後門性悅的資訊,閱後她說早略有所聞前列腺及肛門都是充滿神經的可能性悅部位,但那實在超出她個人界限。
“那單只授而不受地性悅我呢?”他毫無羞怯地看著她問。
她一時啞口無言,他又追問無法接受理由,要她大方說出討論。
因為那讓我覺得你不是地下同性戀就是性變態!──當然她說不出口。
那次餐廳偶遇姬娜,飯後她進洗手間又碰見她,兩人洗手時她突然靠近低聲一笑:“別被他的狼皮給騙了,其實他是隻小綿羊!”
當時她以為是笑指傑克外表浪蕩,骨子裡實是溫柔多情綿羊,現在她懷疑是另有暗示。
之後傑克不再提起這後門情色,但兩人關係已然改變。
一週末他難得地陪她去康妮家赴宴,她在後院辦BBQ慶祝四十大壽,宴會一半他突然沉臉走來說他必須離去,她可以選擇現在跟他走或過後自己想辦法回家,她從來沒看過他臉色這麼難看。
沉默地開車上了高速公路他才開口:“妳跟康妮說了我們的臥房隱私?”
她反射地想否認,但他不等回答又道:“她剛剛警告我別以為妳好欺負,妄想擺佈妳為私人性玩偶兼奴隸,妳的事就是她的事,她可不是省油的燈,哼──”他不屑地冷笑一聲,“竟還暗示能在公司鬧醜聞讓我好看!”
他雖沒提高聲調,但口氣中的冷怒前所未見。
其實她原本無心,只想問她英文俗諺是否用綿羊暗喻同性戀,但康妮何等精明,三兩下她被套得和盤托出。她沒料到康妮竟越俎代庖替她抱不平。
她開口解釋,但他截斷道:“我要不是很瞭解妳為人便要懷疑這是串通好的意圖訛詐,但我不得不說妳的舉止太讓人震驚失望,我沒想到妳會不成熟到背叛情人間最神聖的性愛隱私,尤其是呆到去告訴公司同事,尤其是像康妮這樣唯恐天下不亂的三姑六婆!”
她很抱歉康妮魯莽多事,但不以為跟好友傾吐閨密有何大錯,沒想到他竟說出如此嚴厲重話,讓她覺得是藉機報復她的拒絕後門情色,她委屈得熱淚灼眶無法言語。
今晚他們原定去傑克處過夜,但他一聲不響直開到她公寓門口,又彷彿一切如常地傾身吻別說他不進去了,她賭氣自轉身開門下車。
沒想到這竟是他們的最後一夜。
數天後他從東岸電郵提議分手,要她靜思幾天,等他出差回來再約時面談。
依然惱怒,她沒回信。
一個月後他從巴黎郵寄她特愛的馬卡龍餅,附信抱歉那晚盛怒的失禮言行,謝謝她近一年陪伴並深深祝福,“雖然我從未形諸言語,但我一直相信妳是百裡挑一的賢妻良母,恭喜將來那個幸運男人!”
這一次她仍舊沒回應,她一直保留此信,每讀淚眼婆娑,然而提筆卻千言萬語欲說還休!
《5》
四五年後他們都相繼換了公司,一次在芝加哥轉機她在人群中看見他,僅僅背面一瞥,但她仍立即認出。他胸前用安全布兜抱個嬰孩,身旁還有兩女,她正猶豫他一轉身也看見她,主動綻笑走來。
他親熱地寒暄問好,介紹兒子中英文都叫傑生,“名字是老婆取的,但意思是傑克生出來的!”他愛撫嬰頰笑道,中年爸爸的無可救藥溢於言表。
兩女中亞裔那位是他太太格蕾絲,他指出道,另一位較年輕的他沒介紹,但從她的穿著舉止,她猜是兒子的東歐褓姆。
他走後她獨坐凝窗出神,記起忘了跟他道歉。
現在她自己當了經理,完全同意最好不要跟同事透露隱私,但更重要的是她終於瞭解當年自己無權擅洩兩人性愛閨密。她並不後悔拒絕後門情色,那是忠於自我的正確選擇,但背叛情人間信任完全是她的錯。她一直惦記著若再見到他,一定要跟他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