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歲那年,父親開槍殺我,瘸了我一條腿,但那是我此生最幸運之事,也許能說因而挽救了我的一生。
《1》
父親是個魁梧寡言的鐵漢男子,勤勞苦幹,不論晴雨每日清晨到日落,一人肩挑我們農莊上的各式苦活,從無抱怨。
他也是個做事認真,無法容忍馬虎隨便之人,不管白天幹活多累,每晚收工前一定把當天用過的工具清洗擦拭乾淨,放回原位。
他也以同樣標準要求別人。我雖太小不幹什麼重活,但也早學會他交待你做的事絕不能掉以輕心──不然後果你一定後悔難忘!
父親也不喜歡跟人社交來往,即使住在鎮上的莉迪雅姑媽家,也只年末過節時象徵性拜訪。
父親認為我們這樣幹苦活的窮親戚最好識相點,不要不安份惹人看輕。
我們農莊離鎮有相當的距離,附近空曠荒涼,那種與世隔絕,就算你死了,大概許久也不會有人知道或在乎。
不過好在我有姑媽愛達相依為伴,她一生未嫁,媽媽去世後便接手幫父親持家。
姑媽愛達是父親的親妹妹,卻與他截然不同,她和藹可親非常疼我。
她比父親小十幾歲,也跟我一樣怕他,每天在飯桌上我們小心侍捧父親的臉色。
他要求進餐時氣氛安靜,沒有不必要言談──事實上他不喜歡生活裡有任何多餘的言語。
有時候即使我們小心翼翼不發出任何聲音,他仍舊一臉冷峻懾人,父親的脾氣像這北國天氣,嚴厲難料。
我和姑媽都學會觀測他臉上氣象,風暴來襲前我們會不約而同溜去雞棚,慢吞吞地假裝拾蛋、餵雞或掃地,直到聽見父親開門出去幹活的解除警報聲。
《2》
我十歲生日前一個禮拜,住在鄰郡的舅舅舅媽來信,說屆時會來看我幫我慶生,並將帶來許多禮物。信末說若沒收到通知,就當沒問題如期到來。
舅舅是媽媽唯一的兄弟,是個大城醫生,我們親戚中最成功富裕的一員。
姑媽興奮回憶往事,說媽媽在世時舅舅舅媽常來,每次他們造訪家裡總是熱鬧異常,即使過後好幾天屋內仍縈繞著歡樂氣氛。
這些我都完全不記得,我只想像他們會帶來什麼樣的“許多禮物”?
過去每年生日,舅舅舅媽都會提早寄來禮物,並詢問能否來看我幫我慶生。父親總是將信及未打開的包裹一齊扔掉,他說人要守本份,不要貪婪不是你份內該有的奢華,“孩子,你想接受有錢人的施捨嗎?”他的口氣總是彷彿商量般。
“不想。”我很認份地堅聲回答,但心裡多渴望,至少能打開包裹看看是什麼樣的禮物。
父親只允許我一個玩具,是姑媽縫給我的布偶熊大吉姆,我每晚抱著他入睡。
父親看了舅舅的信黑了臉不發一言,我和姑媽早有心理準備,一前一後都溜了出去,在雞棚裡姑媽打破躲警報時的一貫沉默,微弱一笑低聲道:“他不會特地趕進鎮去打電話叫他們別來,這樣太小題大作不近人情了,你舅媽也一定是算準了這點,從前的毫無回音讓她學乖了。她答應過你媽會照顧你,他們沒小孩,一直想接你去住好讓你上學。”
果然不久廚房後門爆怒一甩,父親穿著工作服走向穀倉,沒換上外出服進鎮打電話。
《3》
雖然離生日僅短短一個禮拜,但我和姑媽卻度日如年煎熬難忍,不僅因雀躍迫不及待,更痛苦的是必須在父親面前裝作若無其事,不敢露出一點興奮期待。
當天近午卻有兩輛車來到農莊,原來舅舅經過鎮上時順道拜訪姑媽,邀請他們一家同來。姑媽莉迪雅及姑丈威廉有兩個兒子,威利比我大一點,浦西比我小。
他們帶來許多包裹及食物,家中一片我從未經驗的熱鬧喧譁,舅媽斐麗不斷重複擁抱我親吻,拿下眼鏡抹淚贊嘆:“已經長這麼高,我都不認得了‧‧‧這麼久你一定不記得舅媽了‧‧‧長得這麼好,你媽在天之靈一定很高興!‧‧‧”
舅媽是個腴白慈藹的中年婦女,她的感情洋溢讓我受寵若驚又尷尬不自在。
她遞給我一包包禮物叫我打開,父親就站在一旁跟舅舅姑丈寒暄,並沒有異議。我捨不得地撕開那想必來自大城百貨公司的精美包裝紙:美麗的童話書、跳棋、電動模型火車及鐵軌‧‧‧每一樣都是比鎮上櫥窗中展示的更美好的玩具,我興奮到雙手忍不住微抖,但小心臉上不流露出雀躍貪婪,只簡單禮貌地說聲:“謝謝舅媽。”
父親事先告誡過我,會在一旁觀察我的表現。
即使知道明天這些就會被父親統統扔掉了,我心裡仍激奮難抑:Oh boy oh boy,以後每晚睡覺你將想像這些玩具,興奮到睡不著了!
《4》
姑媽、舅媽及莉迪雅姑媽進廚房準備生日午宴,男人們到陽臺抽菸閒談,我帶威利、浦西去穀倉看父親給我的生日禮物。
也許是因為十歲已經算半大人,前幾天父親意外地帶我去穀倉檢視一頭剛出生不久的犢牛,他說:“你可以幫他取個名字,好好照顧他,將來出售時一半的價錢歸你。”我將他取名黑仔。
黑仔大概不習慣陌生人,一見威利、浦西便緊張得屎滾尿流,兩人嘲笑一陣,很快將興趣轉移到牆上掛著的各式工具。
我連忙告誡父親不准任何人碰觸他的工具,“摸一下又會怎麼樣,這麼小氣?”
威利不屑地回道,但他不只是摸,還拿下玩弄。
浦西也跟著有樣學樣,我忙不迭地跟在他身後搶下工具放回原處。
“哇塞,這太酷了!”
聽見威利叫聲,我轉頭驚見他竟打開櫥櫃拿出父親的獵槍,“那不能碰,父親會打斷你的手!”我驚叫一聲趕上去奪回,但威利不肯放手,搶奪中我想必踩上黑仔的牛屎,腳下一滑失衡跌倒。
驀地一聲巨響。
我抬頭看見浦西張嘴大哭,然而我耳中嗡嗡迴響,竟完全聽不見他的哭聲。
數刻大人們驚慌跑入,隨著他們眼光,我才注意到躺在血泊中一動不動的威利。
霎時我的聽覺恢復,浦西的哭叫尖銳刺耳。
《5》
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我迷糊醒來,房內一片昏暗只有樓梯燈光從半掩房門透入。
然後我注意到悄然坐在昏暗中的父親。
“大衛,你知道你做了什麼嗎?你奪走了莉迪雅及威廉的兒子威利,現在我們虧欠他們,我們欠人家一條人命。”他的聲音靜如止水。
但我知道那平靜裡蘊含的深險,更知道跟他辯解脫罪只有更糟。
“是的,父親。”
“我們從不虧欠別人的,是不是?不然我們就失去清白自尊,沒顏面繼續在這社會立足,對不對?”
“對的,父親。”
“好孩子,鼓起勇氣來面對責任,不用怕,這很快就結束‧‧‧”他說著突然舉起昏暗中我沒注意到的獵槍。
槍管對準我的前額,離眼不到數吋‧‧‧我迫切地想勇敢,像父親教導那樣面對責任‧‧‧但我聽見自己尖叫躲入被毯。
一聲巨響,我再度失去聽覺。
我看見舅舅抱住父親兩人推扯,舅媽和姑媽抱著我急奔下樓。
在車內聽覺恢復,聽見舅舅、舅媽討論該將我送往何處醫院,我才感到腿上的疼痛。
人就是這麼奇怪,往往等到別人指出後,才發覺自己身上的傷痛。
《6》
在舅舅家我常常不顧腿上疼痛,偷偷下床遊探,我不知道原來外面的世界竟是這麼舒適美好。
舅媽告訴我別擔心,只要我願意,我可以放心在此地住下生活。
我偷偷聽見她跟舅舅在樓下討論如何應付父親:告訴他,如果他不答應,我們就上警局去告發他槍殺兒子的罪行,到時法庭不但照樣奪走大衛,還會將他關進牢裡,他不笨,不會看不出那是到頭來全盤皆輸的下下棋。
我還聽見他們討論我:
“猶太後裔沒割包皮?將來有何顏面成家立業?我就搞不懂我那妹妹怎麼會這麼糊塗‧‧‧”舅舅說。
“他剛受了那麼大的創傷,你還要計較這些,都十歲了再割包皮多痛,我絕不讓他再受苦!”
舅媽說。
翌日我告訴舅媽我願意割包皮,她立即紅了眼抱住我不住親吻:“傻孩子,你舅舅只是說說罷了,你可以在這裡住下,我們會照樣將你當自己孩子一般疼愛,你不用割包皮的!”
我告訴她我知道,但我還是願意割包皮。
舅舅非常高興,嘉許我有志氣當一個完全的猷太人,然而我是想像能藉此刀割償還我的血債,我渴望能一刀重生,再次清清白白無所虧欠。
《7》
姑媽愛達輾轉託人捎來我的布偶熊大吉姆,內附一信:大衛,忘了過去吧,從此好好待在舅舅舅媽家生活,姑媽永遠愛你祝福你。
但她是我無法遺忘的過去,我告訴自己,等將來長大有了工作,就把她接出來。
然而不出幾年,我們意外聽到她死去的消息,也不知道是生什麼病,而且已經是半年多前的事了。
不像大人們擔心的,我並沒噩夢槍擊,卻常常夢見跟姑媽在雞棚裡躲警報。
然而夢中往往只有姑媽一個人,總是灰黯的清晨,她縮蹲著不敢發出任何聲響,許久許久,單薄的身影是那樣孤伶寂寞。
是我拋棄了她,遺下她連個相濡以沫的伴都沒有。
《8》
在學校許多人同情我的不幸,他們以為我是天生跛腳,然而我卻自覺幸運,一條瘸腿換來另一個海闊天空的命運,很值得的交換。
不像父親,我不是天生的農民,我喜歡動腦而非動手,留在農莊我遲早會枯萎凋亡,或變成像他那樣孤僻古怪之人。
畢業工作幾年後,一天有個律師來到舅舅家,告知父親去世了,我是唯一的繼承人。
父親把農莊及三萬多加幣全留給了我,誰猜得到他一生窮苦自居,原來竟有那麼多儲蓄?
律師說父親癌末時臥床半年,但一再拒絕通知親人,他說著搖搖頭無法瞭解。
如果接到通知,我想我會去看他,我並不恨他,而且經過這些年,我已經不再怕他了。
但我瞭解父親,他從不向人低頭求援,從不麻煩虧欠,即使是他唯一的兒子。
(改寫自Hyacinths by Amy Blo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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