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逝後父親常參加旅遊團,有時我也陪他,一年他來美,我們參加老中團去阿拉斯加;同團恰好也有一女陪寡母出遊,吃飯四人常湊一桌。
某次飯後閒聊,陳太朝父親笑道:“你左手小指上的戒指是太太的吧?我看見幾天了想問又有點不好意思。”
“嗯,太太過世後我拿來戴著紀念。”父親看著那女式紅寶石婚戒道。
“人老失伴最難,尤其你們感情一定很好就更加痛苦‧‧‧”陳太滔滔自說。
我努力保持沉默微笑──因為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兒時最早記憶便是半夜給爭吵驚哭,大人問害怕推說流鼻涕;大些才從親友閒話中拼湊出:原來他那時愛跳舞,迷上一舞女。
中學時他跟我同班同學母親鬧外遇,寫情書居然隨便放在衣袋,“她是唯一能瞭解你的人?我們二十年夫妻情竟比這張紙還薄?”我記得母親憤恨的控訴。
這次顯然比迷戀舞女嚴重,家內愁雲慘霧許久,她常自怨說要去找個廟了結餘生,“到時沒人煮飯、學費有沒繳也沒人管,你們就知道現在多好命!”顯然幾個小孩彷彿漠然置身事外也讓她心寒。
其實那時我完全站在她那邊,幫她憤恨父親,再大點才漸漸能看見另一面。
她
是個喜歡憂慮嘮叨凡事耽溺負面之人。一次跟她坐飛機去臺北,一到機場她一會擔心機票、一會嘮叨行李,吵得人心神不寧;後來她問我身份證呢?結果我誤把身份
證放入行李,她很得意道:“要不是我想到待會怎麼上飛機?這麼大了什麼都不會,凡事要父母操心!”我雖欲辯無言但立即想到父親常抱怨不管他想做什麼,總先
被她無休止的擔憂嘮叨攪得鬥志全無,這才首次從他的觀點來看他們婚姻。
母親洗腎前一次在電話裡說父親想報名日本函授大學,一年有數月得赴日上課;她叫我勸他別報名,不然她病後誰載她去醫院?我沒說什麼,心裡想著當年她口口聲聲說要走,其實真正想走的一直是他,現在一退休就趕快找藉口去日本過點逍遙日子。
她病中常提起要傳留的一對黑珍珠,是她唯一出國遊玩在日本珍珠廠的抽獎贈品,雖不貴重,她大概覺得是幸運之物。她告別式那晚父親照常喝得酒酣耳熱,不過還記得此事,首飾盒拿來因大家沒見過,問他哪個才是?
“我哪知道?我也沒見過,你們找找就是。”
我在一旁氣得說不出話,替她悲哀不值,她死前病得萬念俱灰,一次在電話說不想活了,還特別交代以後不要忘了回去看爸爸。而他居然懶到從沒想去弄清楚她一直耳提面命的黑珍珠?
半年後父親來美,瘦了一圈氣色很差──終於發現原來他們早已唇亡齒寒,沒有她的日子只有更難過!
我看見他戴著她的婚戒,記起幾年前他想去日本那事,覺得真應驗了這英諺警句:Be careful what you wish for, it might come true!
據研究記憶非一成不變,每次回憶都似戴著現在這有色眼鏡去重畫過去。往後幾年父親講起母親,口氣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柔疼惜,不像只是愧疚自悔,彷彿連他自己也漸漸相信起外人眼中,那感情好到太太死後先生戴她婚戒紀念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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