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11日 星期二

吾家有女初長成,要裸奔!




後來妳才醒悟,事情源頭應追溯至去年。

一週末女兒從柏克萊回家,告訴妳她同學南希吳突然成了全校議論的風雲人物:這個感恩節長假她沒回中西部家,跟個男同學趁學校冷清沒人到教室、圖書館及其他校園闢靜處做愛,還把經過寫下來登到校報。

一時全校嘩然,有人罵、有人挺,但南希一下子從默默無聞成了矚目名人。

“我聽蒂蒂說,她寫的大部份不是事實,是真有個男同學,但沒有她寫的那麼瘋狂。”女兒說。

妳不解地皺眉問為什麼?

“因為她想要從東方女孩就只會乖乖讀書的保守形象解放出來。”

“那也未免太矯枉過正了吧!”

妳不大在意地回道,因為妳壓根兒就不擔心女兒做出類似行為,她從來是只愛唸書的乖乖女,當隔壁比她小一歲的好友姬娜因男友大鬧家庭革命時,她完全沒有任何跟進的興趣。而且她每個週末帶髒衣服回家,妳在報上讀過的:只要她還肯帶衣服回來給妳洗,妳就應該恭喜自己──這表示她還是妳潔身如玉的乖女孩!

但是一天在飯桌上,這個純潔玉女突然宣佈:她打算參加下個禮拜的校園裸奔。

老爺還含著半口飯的嘴驀地停止嚼動‧‧‧愣張,妳只好挺身代表回應:“裸‧‧‧裸,妳是說,嗯‧‧‧沒穿衣服的裸奔?”

女兒解釋這是柏克萊校園傳統,每學期期末考前學生集體裸奔圖書館紓解啃書重壓,今年她打算參加解放自己“只會讀書其他什麼也不敢的東方乖女”狹隘形象。

“我想事先招呼一下,免得你們從別處聽到太過震撼。”女兒終結道,很清楚地表示她是在“招呼“,而非“徵詢”。

女兒上樓回房後,妳在老爺敦促下跟上去“母女談心講講體己話”。

妳說:妳絕對贊成自我成長突破形象,可是需要這麼劇烈裸奔給別人看嗎?

“我又不是裸奔給別人看,這是我給自己的19歲生日禮物,跟自己證明我不是只會唸書其他什麼也不敢的東方書蟲。”

19歲生日禮物?好耶,於是妳大力鼓吹她去染髮,或者穿耳洞?甚至連無傷大雅的小刺青都搬出來。

“媽妳又不是不知道,我對那些衣飾妝扮一點興趣也沒有。”女兒推推鼻上那隻傳統古板的黑框眼鏡說。

突然妳想告訴女兒:不要急、不要擔心,雖然現在沒有男同學對妳大表興趣,但以後等妳畢業進入社會將是另一個完全不同宇宙,妳看媽,當年大學不也是隻除了功課好其他平板乏味的楞小鴨(不醜,但也談不上美),後來不也順順利利地嫁了像妳爹這樣人品相貌工作都優秀的男人?

但不知怎麼地,妳實際說出來的卻是:嗯‧‧‧妳是不是對‧‧‧嗯,哪個男同學有興趣?

      女兒看著妳成熟平靜地回道:“媽,妳別胡思亂想瞎猜了,我想參加裸奔完全是因為自己,沒有任何其他秘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從小到大我做過什讓妳擔心睡不著覺的事沒有?妳不要胡思亂想瞎操心了!”

驟然妳發現女兒真的已長大成年,有自己的思想與主見。妳抱住她雙眼有點潮溼,脫口說:“我的好女兒乖女兒,妳知道媽絕對信任妳,無論妳想做什麼,我跟妳爹都會全力支持的。”

話一出口妳便後悔:這不擺明了支持她裸奔?

那晚妳跟老爺徹夜商討戰略,結論是第二天妳趕去搜購夏天滯銷沒賣完的比基尼。

跑了一上午好不容易完成重任興奮回家,卻發現老爺一臉悠哉躺在客廳沙發衝妳傻笑:“我去隔壁跟麥克談過了,他說我三天兩頭拿塗血漆的斧頭追殺來我們家找姬娜的荷爾蒙少男,你這裸奔小事一樁,算什麼?”

妳一聽就知道他跟麥克開了啤酒會,妳不理他逕把成果拿出展示。

老爺一見瞇笑道:“也許我們應該上樓讓妳先示範一下。”

“示範什麼,又不是我裸奔!”

“哈,妳裸奔,那不成了萬聖節大遊行!”

“找死!”妳將紙袋朝他頭上砸下。

女兒說:“我參加裸奔就是要挑戰自我界限,穿比基尼去裸奔不等於脫衣服放屁毫無意義!”

女兒來美太久有些成語已經生疏,不過她終究在妳慫恿下帶走比基尼。

從星期一開始,妳跟老爺就每天數通電話:到底是奔了沒有?

這裸奔是半即興,只知道是這個禮拜,屆時通知。

女兒不耐煩起來,下令不准再電話騷擾,“乖乖等我週末回去再告訴你們結果。”

妳跟老爺打賭女兒會穿比基尼,若妳贏了他三個月只能每週三瓶啤酒,他贏了妳得穿比基尼在家裡裸奔!

好不容易熬到禮拜五晚上女兒回家。

“結果呢?”妳跟老爺湧上劈頭就問。

“什麼結果嘛,妳在說什麼?”

去,這小鬼──我跟你爹朝思暮想都熬五天了,妳還賣關子!

當然妳不敢直言這其中另有玄機──搞不好老媽子我還得穿比基尼裸奔呢!

“星期四晚上天氣實在太冷了,所以‧‧‧我就暫延了。”女兒坐下後宣佈。

暫延?‧‧‧妳和老爺愣了兩下子才頓悟,趕緊七嘴八舌附和:“暫延好,不急不急,明年再奔不遲,天冷感冒怎麼辦?馬上就大考可不是鬧著玩!”

女兒拿出筆電讓你們觀看──什麼?還有錄影!

妳看見一大群孩子嘻嘻哈哈地呼叫跑過,有些一絲不掛,有些穿著襪子、比基尼、披肩披風、國旗校旗、標語、油彩及各種寵物玩偶‧‧‧還有一個男生重點部位用綁彩帶的生日禮盒包起,另外有一個上面還點隻小蠟燭!

老爺看得哈哈大笑不斷叫好,“這個有創意,明年妳也這樣奔!”

妳直跟他白眼他都沒發覺。

那晚臨睡妳跟老爺為了慶祝也關在房裡玩“裸奔”,一會兒他的重要部位紮著黑領結、一會兒妳的重要部位塗滿刮鬍泡沫,兩人爭奇鬥艷像小孩般嘻哈奔來奔去──突然妳覺得,如果自己現在唸大學,也許妳也去裸奔!

驀地門上輕敲,女兒聲音傳來:“不必跟我說怎麼回事,我不想知道細節,我只是要確定一下你們沒事,不必打911叫救護車?”

妳捂嘴忍笑無法開口,數刻老爺止笑一本正經地回答:“沒事沒事,不必打911,妳娘不小心從床上跌下去,我已經給她做過人工呼吸,現在沒事了!”

過後妳跟老爺躺在地上笑到肚子痛,然而一邊妳心裡有個聲音輕輕道:唉,女兒真是長大成人了‧‧‧不過,這感覺也挺好。

我曾是個伴遊





      我曾是個伴遊,我的第一個“約會”對象只有一隻腳。

他說冬天公寓太冷,他習慣去澡堂“取暖”,一次在蒸氣浴間睡著,躺在熱氣出口失去知覺,許久等有人發現,左大腿的肉已被蒸熟。

他行動不便,他媽從威斯康辛州來看他,安寧所需要有人載他們去附近走走。如果你不是醫生、護士或廚師,伴遊是你所能志願的唯一工作。

這安寧所專收容沒有健保的年輕臨終病患。

它其實是一間平常的老舊兩層大住宅,門口沒有任何標示,安寧所要你進出儘量低調,因為鄰居並不知情。

即使在這樣的破落區,仍沒人願意和死亡為鄰。

許多死亡:客廳四床,飯廳兩床,樓上每房各兩床。

至少半數以上艾滋病,但這裡一視同仁。你可以死於任何疾病。

我來此當伴遊是因為我的工作。我是汽車廠工人。

整天躺在兩百磅重的卡車下安裝傳動系統,一天八小時二十六輛,我必須手腳迅速及時完成,生產線正慢慢將卡車及車下的我推向數呎外的噴漆烤爐。

我新聞系的大學文憑只能拿到每小時五元工資。同病相憐的不止我一個,我們常自嘲大學文科系至少應教授焊接,廠裡的焊工比我們多領兩元。

在這樣鬱鬱不得志的心情下,一天我竟意外地接受邀請參加教堂聚會。

教堂入口有棵奉獻樹,綴滿紙飾,每個紙飾求一個善行。

我的寫著:跟個安寧所病患約會。

“約會”真是紙上用語,後面還附個電話號碼。

我帶單腿男子及他媽走遍附近觀光點,市中心購物區、海灘、摩特諾瑪瀑布,他的輪椅摺放在汽車的行李箱。

他母親吸著菸,沉默。兒子三十歲,她有兩週假期。

晚上我載她回高速公路旁的廉價小旅館,她坐在引擎蓋上抽菸,說起她兒子。

她的敘述已經用過去式了。

他從小彈鋼琴。他的大學文憑是音樂,後來卻在商場當展示員彈奏電子琴。

這些是情感乾涸後的囈語。

兩週後母親走了,再三個月,兒子也走了。

之後,我載癌症病患去跟大海道別;載艾滋病患上胡德山,看這世界最後一眼。

我坐在病榻,監視器每隔五到十秒嗶叫一聲,將嗎啡注入病患。

護士教我如何辨識死亡到來的跡象,當腎功能衰竭到肺臟進水,病人開始無意識地喘氣掙扎,雙眼翻白,突出。

數個小時你握著他們冰冷的手,等下一伴遊來接替,或者等到沒有必要。

當他們已抵達終點,不再需要伴遊。

那單腿男子的母親從威斯康辛寄來一條她親手織的毛線毯,紫紅交錯的鮮艷圖案。另一母親或祖母寄來另一藍綠白織毯。

漸漸沙發上堆滿各色圖案織毯,每條一個死去的兒子或女兒,一個破滅的希望。直到一天室友問我能否將這些毯子存放到閣樓。

我的第一個伴遊,那單腿男子,在喪失意識前他求我去他的舊公寓。

衣櫥裡有一抽屜成人玩意兒,他希望他母親可以不必面對。

於是我去了,小小的單間公寓,塵封了幾個月,卻像個千年墓穴。靜靜等待。

衣櫥裡的雜誌性玩只讓我感到悲哀欲淚。

那一年我二十五歲。第二天回到卡車下,我突然非常驚嘆自己健壯有力的四肢。

我的人生不再是個失敗,它彷彿一個才將盛放的奇蹟。



(註)譯寫自Escort by Chuck Palahniuk 

我曾是个伴游






我曾是个伴游,我的第一个“约会”对象只有一只脚。

他说冬天公寓太冷,他习惯去澡堂“取暖”,一次在蒸气浴间睡着,躺在热气出口失去知觉,许久等有人发现,左大腿的肉已被蒸熟。

他行动不便,他妈从威斯康辛州来看他,安宁所需要有人载他们去附近走走。如果你不是医生、护士或厨师,伴游是你所能志愿的唯一工作。

这安宁所专收容没有健保的年轻临终病患。

它其实是一间平常的老旧两层大住宅,门口没有任何标示,安宁所要你进出尽量低调,因为邻居并不知情。

即使在这样的破落区,仍没人愿意和死亡为邻。

许多死亡:客厅四床,饭厅两床,楼上每房各两床。

至少半数以上艾滋病,但这里一视同仁。你可以死于任何疾病。

我来此当伴游是因为我的工作。我是汽车厂工人。

整天躺在两百磅重的卡车下安装传动系统,一天八小时二十六辆,我必须手脚迅速及时完成,生产线正慢慢将卡车及车下的我推向数呎外的喷漆烤炉。

我新闻系的大学文凭只能拿到每小时五元工资。同病相怜的不止我一个,我们常自嘲大学文科系至少应教授焊接,厂里的焊工比我们多领两元。

在这样郁郁不得志的心情下,一天我竟意外地接受邀请参加教堂聚会。

教堂入口有棵奉献树,缀满纸饰,每个纸饰求一个善行。

我的写着:跟个安宁所病患约会。

“约会”真是纸上用语,后面还附个电话号码。

我带单腿男子及他妈走遍附近观光点,市中心购物区、海滩、摩特诺玛瀑布,他的轮椅折放在我汽车的行李箱。

他母亲吸着烟,沉默。儿子三十岁,她有两周假期。

晚上我载她回高速公路旁的廉价小旅馆,她坐在引擎盖上抽烟,说起她儿子。

她的叙述已经用过去式了。

他从小弹钢琴。他的大学文凭是音乐,后来却在商场当展示员弹奏电子琴。

这些是情感干涸后的呓语。

两周后母亲走了,再三个月,儿子也走了。

之后,我载癌症病患去跟大海道别;载艾滋病患上胡德山,看这世界最后一眼。

我坐在病榻,监视器每隔五到十秒哔叫一声,将吗啡注入病患。

护士教我如何辨识死亡到来的迹象,当肾功能衰竭到肺脏进水,病人开始无意识地喘气挣扎,双眼翻白,突出。

数个小时你握着他们冰冷的手,等下一伴游来接替,或者等到没有必要。

当他们已抵达终点,不再需要伴游。

那单腿男子的母亲从威斯康辛寄来一条她亲手织的毛线毯,紫红交错的鲜艳图案。另一母亲或祖母寄来另一蓝绿白织毯。

渐渐沙发上堆满各色图案织毯,每条一个死去的儿子或女儿,一个破灭的希望。直到一天室友问我能否将这些毯子存放到阁楼。

我的第一个伴游,那单腿男子,在丧失意识前他求我去他的旧公寓。

衣橱里有一抽屉成人玩意儿,他希望他母亲可以不必面对。

于是我去了,小小的单间公寓,尘封了几个月,像个千年墓穴。静静等待。

衣橱里的杂志性玩只让我感到悲哀欲泪。

那一年我二十五岁。第二天回到卡车下,我突然非常惊叹自己健壮有力的四肢。

我的人生不再是个失败,它彷佛一个才将盛放的奇迹。



(注)译写自Escort by Chuck Palahniuk